八月十一日,午后的秋阳透过薄云,洒在浑河平缓的水面上。
河水浑浊,泛着黄褐色的光,不紧不慢地向西流淌。两岸的芦苇已经抽出了灰白的花穗,在微风中瑟瑟摇曳。更远处的田野,高粱和粟米即将成熟,沉甸甸地垂着,偶尔有飞鸟掠过,惊起一片扑棱棱的声响。
一支船队正在河面上徐徐行进。
约莫七八条船,都是平底漕船,吃水不深,在浑河上行驶得还算平稳。船队中央,一艘明显大出许多的船被前后簇拥着。那船装饰着暗红色的漆,船楼雕花,虽因长途行进而显得风尘仆仆,但依然能看出不同寻常的规格。船队行得很慢,很稳。每条船的桨手都小心翼翼地划着桨,尽量不让船身产生太大的颠簸。整支船队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默中——没有号子声,没有交谈声,甚至连飞鸟的鸣叫都显得格外刺耳。
空气里弥漫着压抑。
大船的船舱内,光线昏暗。几扇小窗半开着,透进些许天光和河风。舱内陈设考究,铺着厚毯,摆着矮几,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舱室深处那张宽大的床榻上。
床上躺着一个老人。
他身上盖着锦被,被面绣着蟒纹,用的是上好的苏州缎子。但再好的缎子也掩不住背下那具身躯的枯槁。露在被子外的脖颈和手腕瘦得皮包骨头,皮肤松弛,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——那是老人斑,密密麻麻,连他那因剃发而显得格外光洁宽阔的前额上也未能幸免。
他的脸色是一种不祥的蜡黄,透着灰败。眼窝深陷,眼皮耷拉着,偶尔会微微颤动。嘴唇干裂起皮,微微张开一条缝,呼吸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,只有凑近了,才能看到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。
我大金“的天命汗——野猪皮。此时,他已到了生命最后阶段。
床榻边,站着三个人。
最靠近床头的是代善,野猪皮的次子,四大贝勒之首。他四十出头,国字脸,留着女真人标准的髡发,额头光亮,脑后梳着辫子。此刻他眉头紧锁,双手垂在身侧,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。他的目光落在父亲脸上,又迅速移开,投向舱板,复又移回,如此反复。
稍远些站着的是洪台吉。他是野猪皮的第八子,三十四岁,面容比代善清瘦,眼神也更沉静些。他站得笔直,双手交叠置于身前,目光平静地看着床上的父汗,看不出太多情绪,只有嘴角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紧绷,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。
再外侧是莽古尔泰,三贝勒。他身材魁梧,脾气也最显急躁,此刻却也只能强压着性子,垂手而立,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船舱里格外清晰。
没有人说话。
舱内只有三种声音——船行水波的哗啦声,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,以及床上那人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。
时间仿佛被拉长了,黏稠得如同沼泽里的黑泥,令人窒息。
忽然,床上的人眼皮动了一下。
代善立刻上前半步,俯下身。洪台吉的目光也瞬间聚焦。莽古尔泰攥紧了拳头。
那眼皮颤动着,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。
露出的是一双浑浊得几乎失去光泽的眼睛。眼白泛黄,布满了血丝,瞳孔似乎无法对焦,茫然地转动着,先是看向头顶的舱板——那里雕着简单的云纹,接着,目光缓缓移动,掠过代善紧绷的脸,掠过洪台吉平静的注视,掠过莽古尔鲁莽的身影。
他的嘴唇也动了动。
干裂的唇皮黏连着,分开时发出细微的“咝”声。他似乎想说什么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,但最终,什么清晰的声音也没能发出,只有一丝混浊的气流从唇间逸出。
然后,那眼皮又缓缓合上了。
代善直起身,与洪台吉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。那眼神里没有对话,只有一种共同的沉重和无奈。莽古尔泰泄气般地松开了拳头,扭头看向窗外浑浊的河水。
船,还在慢悠悠地前行。
老奴的意识并未完全沉睡,只是沉入了更深的混沌与碎片之中。在生与死的边界上,记忆不再受时间束缚,像浑浊河底翻涌起的泥沙,混杂着血腥、火光、痛苦与不甘,一股脑地涌了上来。
先是震耳欲聋的轰鸣!
那不是他熟悉的弓箭破空声,也不是刀剑砍入骨肉的闷响。那是天崩地裂般的怒吼,伴随着橘红色的火光和滚滚浓烟。
宁远城头,那些粗大的铁管子(明狗叫“红夷大炮”)每一次喷吐火焰,大地都在颤抖。他亲眼看见,一个冲在最前面的白甲兵,连人带马被一枚铁球击中,瞬间就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,铠甲碎片混合着内脏飞溅开来。
冷。刺骨的冷。不是身体的感觉,是心里涌起的寒意。他自二十五岁以十三副遗甲起兵,四十四年来战无不胜,攻无不克。灭哈达,亡辉发,吞乌拉,并叶赫,统一女真诸部。萨尔浒一战,更是以少胜多,将明军四路大军打得灰飞烟灭。接着是开原、铁岭、沈阳、辽阳……辽东膏腴之地,尽入囊中。他以为自己是真正的“天命所归”,以为大明的江山已是囊中之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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