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“哦”了一声,随意地说了一句:“朕信疯子?”
“甭管信不信,您都来了。”
宁昭的笑意收了。
“疯子茶第三条,请客不白请,喝茶要还礼,陛下,今晚借您一物。”
“哦?借什么?”
“借“御前”二字。”
宁昭把那卷抄方轻轻放入铜盆,水面一收,将纸卷托在光里。
“我替您送去一封信,给那位“少一撇的人”。”
皇帝笑意全无,目光落在她指尖。
“怎么送?”
“水路,从敬安苑的井,到尚仪局的小渠,再到内务司后檐,药味能走,字也能走。她只要敢伸手接,便会在手心落下一点“御”字的影子,疯子送礼,送得直白。”
“若她不接?”
皇帝继续问道。
“那就换人接!疯子请客,从不缺客!”
风拂过井口,月正沉下来一指。
廊下的陆沉微不可察地收紧了手,像是将某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按回刀鞘。
皇帝忽然起身,负手沿井沿缓缓走了一圈,像沿一盘看不见的棋路行走。
半晌,他停在宁昭对面,低声道:“那就照你说的,送。”
他抬手,把手心覆到井沿那一线湿意上,极轻极轻的一瞬,指腹一跳,像是替谁落了第一笔。
宁昭看着他,不笑也不言。
她忽然觉得此刻的少年天子像夜里的一尾梭鱼,不动时没有声息,一动,便能穿破水光。
“疯子茶,味道如何?”
皇帝忽然问。
“苦。”
“苦好啊……朕不爱甜的。”
他慢行至门口,像真的只是路过。
临出门,回首看陆沉。
“看紧尚仪局,别让人再少一撇。”
“是。”
陆沉应声回道。
宁昭目送皇帝背影没入夜色,指尖在井沿轻轻一按,垂眸笑了一下。
“青棠,走水。”
青棠领命,袖影一翻,一段极细的银丝从井口潜入,像无形的鱼骨,带着那卷抄方悄然滑开。
“陆大人,今夜记账难记吗?”
陆沉看着井中渐远的光,淡淡道:“怕是难。”
“那就辛苦大人了,疯子欠的账,总要一笔一笔还。”
她抬头,夜色向她脸上铺下一层冷光。
风停了,桂花的香却忽然浓了一度。
宁昭眯眼,像是看见极远处有一只无形的手,正伸向水里,那手的指腹,已经被桂皮水染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影。
“上钩吧,我这盏茶,专请心里不完整的人。”
月井里的光鱼沿暗渠疾走,如一缕无形的银,贴着砖缝迤逦而去。
它所过之处,潮气被轻轻挑起,桂皮水的气与细若游丝的灵纹相互叠加,像在黑夜里铺开一条看不见的路。
尚仪局后檐的小渠下,早有人影候着。
她衣色素淡,发髻压得极低,袖口缀一枚不起眼的折边纽。
渠口忽有一线光浮起,那卷薄薄的抄方顺水抵来。她吸了一口气,伸手去接。
“叮。”
极细的一声。
她指腹像被什么轻轻吻了一下,清凉一寸,随后又像被火尖轻烫。
她下意识一抹,掌心无痕,却闻见极淡极淡的一缕辛甜。
“桂皮水?”
她心头一跳,转身欲走。
暗处步声并起。
两名东缉司执事默不作声逼近,尚未动手,一缕冷风剪过,银影先落。
青棠由墙影掠下,指间一扣,安安静静扣住那女子的腕骨,像拎起一只无声的鸟。
女子吃痛,抬袖便咬,欲破腕间藏囊。
青棠指背轻磕她齿根。
“别急,毒还不够你死。”
女子唇色发白,终于不再挣扎。
陆沉自檐下现身,目色如潮夜无波。
“尚仪局二格侍女,名阿笙,近半月多次出入御前更衣檐下,带走。”
阿笙被拖过廊角时回头一眼。
她看见井水映出的月光在墙上碎成两半,像两张重叠的面具,一张笑,一张冷。
敬安苑月井前,水面重新安静。
宁昭捏着橘瓣,像无事发生,慢腾腾把一瓣放进盏里,又用指尖在井沿按了一下。
极细极轻的一缕血痕自她指腹滑过,被她随手抹在衣襟内里。
陆沉在廊下看见,眉峰轻蹙。
“反噬?”
“心识挑水,湿气重,常事。”
宁昭漫不经心。
“疯子的病,专挑会疼的地方。”
他沉默半息,上前一步,递出一方极薄的白帕。
宁昭抬眸,眼中有笑。
“东缉司大人也会备帕子?”
“缉司也要见人,不能总带血。”
宁昭没接,抬手用袖口一擦。
“疯子不讲理。”
白芷缩在阴影里看她,忽然低低道:“娘娘,奴婢好像不那么怕了。”
“嗯?”
宁昭随口应了一声。
“怕的人,总要欠账,我替你还了一笔,你就不怕一笔。”
青棠掀帘入内,低声回禀。
“人扣下了,掌心一抹“御”影,被桂皮水引出来,洗不掉,需时日自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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