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三日之期(上)
紫禁城,西苑。
自皇帝中毒昏迷,被太医宣告“恐难过三日”那一刻起,这座皇家园林,便成了整个帝国命运最沉重、也最危险的漩涡中心。蕉园内外,三步一岗,五步一哨,明岗暗哨交错,昼夜不息。腾骧卫、锦衣卫的精锐,将这里围成了铁桶,连只飞鸟掠过,都要被数道警惕的目光锁定。空气里弥漫的,除了浓得化不开的药味,更有一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压抑。每个守卫的兵士,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决绝与紧张,他们知道,自己守护的,不仅是皇帝的性命,更是这片江山,最后一丝脆弱的安稳。
澄心堂内,灯火彻夜不熄。刘院正与几位太医,以及被紧急召入宫中的徐文远,几乎是不眠不休,轮番守护在龙榻之侧。金针、汤药、熏蒸、推拿……所有能想到的法子,都被用上。百年老参熬成的参汤,混合着犀角、牛黄、珍珠粉等珍稀药材,被一点点撬开皇帝紧咬的牙关,小心翼翼地渡入。每隔一个时辰,便要施一次针,护住那微弱欲绝的心脉。皇帝朱载堃的脸色,在惨白与青灰之间变幻,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,只有胸口那几乎不可见的起伏,证明着生命仍在与那可怕的毒素,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拉锯。
徐文远带来了“匠作营”中,几位精于西洋医术和博物学的“奇人”,一同会诊。他们仔细查验了从孙暹“自尽”现场搜出的少量毒药残留,以及那株被做了手脚的老山参残体。一位曾游历南洋、通晓数种番语的匠师辨认出,那神经麻痹毒素的特性,与南洋苏门答腊一带土着用于狩猎的、从一种名为“见血封喉树”(Antiaris toxicaria)汁液中提取的毒素,有六七分相似,但似乎经过提纯和混合,毒性更为霸道诡谲。而“梦罗香”之名,他也曾听闻,据说是吕宋(菲律宾)某些部落巫师秘制的一种迷幻、麻醉药剂,过量可致人昏睡不醒,乃至死亡。两者结合,辅以砒霜、乌头等常见剧毒,构成了这令人防不胜防的致命混合毒。
然而,知道毒性成分,与找到解药,仍是天壤之别。尤其那“见血封喉”与“梦罗香”的混合毒素,解药需对症下药,稍有差池,反会加速毒性发作。太医们尝试了数种传统的解毒方剂,效果甚微。徐文远与西洋匠师商议,尝试用放血疗法结合催吐药剂,试图排出部分毒血,减轻脏腑负担,但收效也有限。皇帝的脉搏,依旧沉微散乱,时断时续,仿佛风中残烛,随时可能熄灭。
三日之期,已过一日。还剩两天。
承明殿。
这里的气氛,与西苑的紧绷压抑截然不同,却同样令人窒息。如果说西苑是无声的战场,那么承明殿,便是暗流汹涌、杀机四伏的庙堂。皇帝“风寒加重,需静养”的消息,暂时稳住了朝局表面。每日的“候见”依旧,奏章的批阅依旧,兵部、户部关于北疆、江南的文书往来依旧。然而,所有人都能感觉到,那平静水面之下,越来越湍急、越来越危险的潜流。
方平端坐于公案之后,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,甚至比往日更加沉静。只是那眼底深处,偶尔掠过的、如同极地寒冰般的锐利光芒,让每一个被其目光扫过的人,都忍不住心头一凛。他处理政务的速度,比往日更快,更简洁,几乎不再与阁老商议,往往看罢奏章,便提笔批示,或准或驳,决断干脆,不容置疑。涉及钱粮、兵马、人事的重大决策,更是如此。
“王爷,” 叶向高手持一份刚刚由通政司送来的、盖着南京兵部与应天巡抚双重大印的加急奏报,眉头紧锁,“李三才与陆文昭联名急报。江南局势,胶着。”
方平抬起眼,示意他说下去。
“李抚台与陆参将率援兵抵达后,以雷霆手段,弹压了镇江、常州漕工暴动,为首者十七人,已明正典刑,悬首示众。围攻苏州府衙的白莲教‘香会’教众,亦被击溃驱散,擒杀头目数十。漕河已初步疏通,然运力大减,且有零星袭扰。海上,俞大猷、戚继光水师已北上巡弋,与松江卫水师汇合,在长江口外,与数股疑似倭寇、海商武装的船队发生小规模接战,互有损伤,贼船退去,然并未远遁,似在观望。”
“然,” 叶向高话锋一转,语气沉重,“追查南洋海商‘林员外’之事,毫无进展。汪文言虽在押,但其对‘林员外’所知似乎有限,只知其是吕宋巨贾,常年往来南洋与闽浙,与不少海商、甚至佛郎机人(葡萄牙)有生意往来,出手阔绰,背景神秘。至于其真实姓名、相貌、在江南的具体落脚点,汪文言竟也说不清楚,只道多是钱嬷嬷或云鹤散人居中联络。而钱嬷嬷、云鹤散人已死,此线索……恐已中断。李抚台已命人严查沿海各港口、商号,尤其是与吕宋、南洋有贸易往来者,然人海茫茫,三日之内,恐……”
叶向高没有说下去,但意思很明显。在偌大的江南,寻找一个身份神秘、行踪不定的南洋海商,无异于大海捞针。而皇帝,只剩两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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