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昭阳殿那夜之后,大周的铁血女帝,沈知遥,便陷入了一场无声的酷刑。
白日里,她依旧是那个杀伐果决、威严深重的君主。批阅奏章,临朝听政,处置叛党,一切都井井有条,甚至比以往更加冷酷高效。朝堂之上,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,那双凤眸里的寒意,足以将最滚烫的忠心冻结成冰。
然而,一旦夜幕降临,当她独自一人回到这空旷死寂的寝殿,褪去龙袍,卸下冠冕,那份被强行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痛苦,便会如挣脱了枷锁的恶鬼,狰狞着扑面而来。
合上眼,便是炼狱。
她会看见李倾城,她唯一的女儿。
梦里的女儿,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、野心勃勃的帝姬,而是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年纪。小小的、粉雕玉琢的一团,穿着明黄的襁褓,伸出藕节般的小手,咿咿呀呀地要她抱。她笑着将女儿抱起,那温软的触感,奶声奶气的呼唤,是她坚硬如铁的一生中,最柔软的慰藉。
可画面一转,怀中的婴孩会突然长大,变成那夜跪在昭阳殿的模样。浑身湿透,额头淌着血,泪眼婆娑地抓着她的衣角,一遍又一遍地哀求:“母皇,能否赦自己?”
她的声音,带着泣血的绝望,在沈知遥的脑海中无限回响。
紧接着,女儿的脸会开始腐烂,血肉剥落,露出森森白骨,那双空洞的眼眶里,流淌出两条黑色的血泪。白骨之口一张一合,发出的不再是哀求,而是尖利刺耳的诅咒。
“帝无赦……帝无赦!沈知遥,你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,你没有心!你是个怪物!”
“你杀了父君,又杀了我!你会众叛亲离,孤老终死!我会在黄泉路上等着你!等着你!”
每一次,沈知遥都会从这恐怖的梦魇中惊醒。
她猛地坐起身,冷汗浸透了寝衣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,几乎要冲破喉咙。殿内烛火昏黄,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,可那怨毒的诅咒,却仿佛还在耳边萦绕不散。
她捂住脸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跗骨的恐惧。
她是帝王,是踩着尸山血海登上权力之巅的女人。她不怕鬼神,不信轮回。可唯独这个梦,这个由她亲手缔造的梦魇,成了她无法摆脱的枷锁。
这样的日子,持续了半月有余。
沈知遥的眼下,出现了淡淡的青黑。白日里再如何用脂粉遮掩,也盖不住那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憔悴。她开始畏惧黑夜,畏惧黑夜。对一个帝王而言,这无疑是致命的。一个无法安眠的君主,精神耗损,判断力便会下降,任何一丝一毫的差错,都可能引发朝堂的动荡。
她不能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弱点。
又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凌晨,沈知遥披衣起身,赤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。窗外,残月如钩,洒下清冷的光辉。
她走到一排紫檀木雕花的博古架前,目光落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。那里,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黑漆木盒,盒身上没有任何纹饰与标记,朴素得与这满殿的奢华格格不入。
她的贴身大太监陈德安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,为她披上一件外袍,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与惊惧。
“陛下……”陈德安的声音干涩而迟疑,“此物……乃是禁药,恐有损龙体……”
沈知遥没有回头,只是伸出修长而微颤的手,将那木盒取了下来。
“朕睡不着。”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,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,“睡不着,便会梦到她。”
一个“她”字,让陈德安瞬间噤声。他在这位女帝身边侍奉了数十年,从她还是太子妃时便跟着,亲眼见证了她所有的挣扎、隐忍与冷酷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,永安帝姬的死,对陛下而言,意味着什么。那不是砍断一根枝桠,而是亲手将自己的心剜去了一块。
木盒打开,里面是一包用油纸裹着的白色粉末,散发出一股极淡的、类似陈腐草木的奇异气味。
这便是“无梦散”。
传闻是前朝一位痴迷炼丹的方士所制,其配方早已失传。据说服用此散,可保一夜无梦,安眠至天明。但其药性霸道无比,久服者,会损伤神智,甚至……遗忘过往。
这东西,是当年抄没一位谋逆亲王府邸时,在密室中搜得的。因其过于邪性,一直被封存在大内秘库之中。若非被梦魇折磨得濒临崩溃,沈知遥几乎已经忘了它的存在。
“水。”她冷冷地吐出一个字。
“陛下,三思啊!”陈德安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老泪纵横,“帝姬殿下之事,已成定局。您……您要保重龙体,切不可自误啊!这天下,还需要您!”
沈知遥终于回过头,冷冷地瞥了他一眼。
那一眼,没有怒意,只有一片沉寂的、荒芜的漠然。
“朕意已决。”
四个字,便让陈德安所有劝谏的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。他颤抖着起身,端来一杯温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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