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氏纺织厂的汽笛声刺破晨雾时,苏蘅卿正站在厂门口的梧桐树下。月白旗袍外罩了件藏青短褂,是她连夜改的——母亲留下的旧衣,袖口缝着暗袋,刚好能放下那支羊脂玉簪。
苏小姐,这边请。穿灰布工装的学徒领着她往里走,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疼。纺织车间像座钢铁丛林,女工们低头踩着踏板,棉纱在织机上流淌成银河,其中最亮的那缕,正是沈家引以为傲的。
苏蘅卿的指尖在口袋里攥紧了玉簪。簪头的断裂处抵着掌心,与织机的震动形成奇妙的共鸣——母亲曾说,苏家的缠枝莲绣样,与沈家的织法原是同源,都脱胎于明代的技艺。
沈先生在设计室等您。学徒在雕花木门旁停步。门内传来钢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,混着淡淡的咖啡香,与车间的机油味格格不入。
苏蘅卿推开门时,沈砚洲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。晨光透过百叶窗,在他深灰西装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,像极了她绣绷上的乱针绣。他转过身,手里捏着张绣样:试试用绣这个。
绣样上是支玉簪,簪头却雕着沈家的族徽——三枚交错的棉纱锭子。苏蘅卿的呼吸顿了半秒,接过绣样时,指尖故意蹭过他的指腹,触到薄茧,像是常年握钢笔与车床手柄磨出的。
沈先生是想考较我?她将绣样铺在梨木桌上,案头的颜料管上标着,竟是油画颜料。
是想请苏小姐帮忙。他按下墙上的电铃,副官周明立刻端着托盘进来,上面放着三捆丝线:银白的、绯红的,还有捆泛着珍珠光泽的,洋人要订批绣着家族纹章的手帕,普通绣娘绣不出的韧度。
苏蘅卿的目光落在上。这种丝线浸过桐油,遇火不燃,正是母亲从火场里刨出来的那种。她抽出一根,对着光看:沈先生就不怕,我把的秘方绣进帕子里?
沈砚洲的咖啡勺顿在骨瓷杯沿,发出清脆的响:苏家若想要秘方,二十年前就不会用缠枝莲绣样来换了。
这句话像枚针,刺破了她强装的平静。她猛地抬头,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——那里映着她的影子,也藏着她看不懂的深意。
午时的工间休息铃响时,苏蘅卿已绣完半幅帕子。银白的在绢面上游走,将沈家的棉纱锭子绣得栩栩如生,锭子间却用绯红藏了朵极小的玉簪花,是她故意留的破绽。
苏小姐的手艺,比布庄老板说的还神。周明送午饭进来,托盘里除了阳春面,还有碟桂花糖藕,沈先生说,您是苏州人,该爱吃这个。
糖藕的甜香漫过来时,苏蘅卿忽然想起苏州老宅的天井。母亲总在黄梅天蒸糖藕,蒸汽裹着桂花香,父亲坐在竹椅上看账册,玉簪就插在母亲的发髻上......这些记忆被火场的浓烟熏得发黄,却在闻到糖藕香的瞬间,突然鲜活起来。
沈先生呢?她用筷子拨弄着糖藕,莲子的空洞像一个个没说出口的疑问。
在车间查新机器。周明的目光在帕子上的玉簪花处顿了顿,苏小姐可知,之所以比洋布细,是因为每根纱线都要经过四十八道工序?
这正是契约上写的核心机密。苏蘅卿的指尖一颤,糖汁滴在帕子上,晕出个浅黄的圆:周副官懂得真多。
都是沈先生教的。周明笑了笑,三年前苏绣阁那场火,烧毁的不只是苏家,还有沈家准备用来对抗洋商的新纱锭图纸......
周明。沈砚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他的工装袖口沾着机油,机器查完了?
周明立刻闭了嘴,躬身退出去。沈砚洲走到桌边,目光落在那滴糖渍上:苏州的糖藕,该用南湖的莲子才够糯。
苏蘅卿的心跳漏了半拍。南湖是苏州苏绣阁后巷的湖,沈家怎会知晓?她捏紧筷子:沈先生去过苏州?
去过。他拿起那半幅帕子,指尖抚过藏着的玉簪花,宣统三年,跟着祖母去苏绣阁订寿礼。那天你父亲在天井里晒绣品,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,正用银线缠玉簪玩。
苏蘅卿猛地抬头,撞翻了手边的面碗。阳春面的汤洒在裤脚,烫得她却感觉不到疼——那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,就是十岁的她。
你......
我认出你了,在画展那天。沈砚洲的声音低沉如大提琴,你耳后有颗朱砂痣,像被绣线点上去的。
记忆突然决堤。十岁那年的黄梅天,她确实在天井里玩母亲的玉簪,一个穿洋装的少年站在月亮门外看她,白衬衫的领口别着支钢笔,像极了此刻他胸前的那支。
为什么......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,为什么当年见死不救?
沈砚洲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转身看向窗外。车间的蒸汽正从烟囱里涌出,在蓝天上扯出稀薄的白练:那天我在法国,收到电报时,火已经烧了三天三夜。
未等苏蘅卿再问,设计室的门突然被推开。顾曼笙闯进来,烫发凌乱,旗袍的开衩撕到了大腿根:沈砚洲!你父亲把的海外代理权给了洋商!
沈砚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:什么时候的事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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