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高并未将我引往少府正衙,而是绕至宫苑深处一处僻静值房。室内陈设简单,仅有案几、坐席,以及满墙的竹简卷宗,空气中弥漫着墨与陈旧木简的气息。他屏退随从,只留一心腹小宦在门外伺候。
“徐先生,坐。”赵高自行于主位坐下,示意我坐在对面。他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,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,仿佛要穿透我的五脏六腑。“陛下隆恩,将此重任托付于先生,实乃先生之幸,亦是我等为臣者,为陛下分忧之责。”他慢条斯理地开口,手指轻轻敲击案面,“然,先生可知,此事千头万绪,牵涉甚广,绝非先生一人之力可成。”
我心中雪亮,这是要划分权责,更是要安插耳目、加以掣肘。我躬身道:“中车府令所言极是。福一介草民,蒙陛下不弃,敢不竭尽全力?然于朝廷规制、物资调拨,实是门外汉。一切还需仰仗府令大人主持大局,福唯命是从,负责寻仙问道之本分。”
我将自己定位在“技术执行者”的位置,主动让出主导权,以示谦卑和无害。赵高显然对我的识趣颇为满意,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。
“先生过谦了。”他语气缓和了些,“陛下既信重先生,这寻仙之事,自然以先生为主。至于楼船建造、童男童女选拔、物资筹措等俗务,自有少府、将作监等衙署办理。咱家嘛,忝为陛下近侍,便居中协调,确保诸事顺畅,不致延误陛下大事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只是,各衙署皆有章程法度,人员繁杂,难免有懈怠推诿之时。先生若遇阻碍,可随时告知咱家。”
“多谢府令大人!”我连忙道谢。他这番话,既明确了我的“专业权威”,又牢牢掌握了实际的控制权和监督权。我成了他手中向陛下邀功的一枚棋子,但也获得了在他的框架下行动的空间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便在少府衙门专门划出的一处院落内,开始了繁重而具体的筹划。名义上,我是总顾问,实际上,每一项决策都需经过赵高或其心腹的点头。
楼船的制式,由将作监的大匠提出数种方案。我摒弃了那些过于华而不实、注重观赏性的楼船,而是依据我对海况的理解,选择了一种船体更坚固、吃水较深、适合远航的舰船制式,并坚持要在关键部位加固,增设水密隔舱。大匠面露难色,认为此举耗费工时木料。我搬出“海上风浪莫测,仙缘事大,不容有失”的大义,又经赵高默许,才得以推行。
童男童女的选拔,更是敏感。诏令下达各郡县,要求选拔六至十岁、品貌端正、身体健康者。一时间,天下骚然,骨肉分离之哭声不绝于道。我深知此事伤阴德,易招民怨,便向赵高建议,对入选者家庭给予一定的钱粮补偿,并严令地方官吏不得借机敲诈勒索、以次充好。赵高瞥了我一眼,淡淡道:“陛下求仙乃天下大事,些许小民,能为陛下效力,已是福分。先生倒是仁心。”话虽如此,他还是下令加强了监督,毕竟若激起民变,他也难辞其咎。我只能尽力减少过程中的恶,却无法改变这恶的本质。
最核心的,是随行人员的构成。赵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。他指派了一队约二百人的“护卫”,名义上保护船队安全,实则首领是其族侄赵成,目的不言自明。此外,百工巧匠中,也安插了不少眼线。我坦然接受,甚至主动提出需要精通航海、气象、医药、农事等实用人才,并提供了大致名单(其中夹杂了一些我暗中观察到的、可能为我所用之人)。在赵高看来,这些都是确保航行成功的“技术需要”,并未过多干涉。
物资的筹备更是庞杂。粮食、淡水、药品、布匹、工具、武器、祭祀用品……清单长达数丈。我事无巨细,一一过问,尤其重视五谷种子、农具和各类典籍的收集。我向赵高解释:“仙山遥远,路途漫漫,需备足粮种,以防不测。且仙人亦慕中土文明,典籍可显陛下文治之功。”赵高对农具种子不甚在意,对典籍则有些疑虑,怕我夹带私货。我便只挑选那些公认的经典(如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医经》、《农书》等),避开任何可能涉及政治隐喻的杂家之言,他才勉强同意。
在这个过程中,我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。既要展现出足够的专业能力和对陛下的“忠诚”,又要避免显得过于精明而引来猜忌。我时常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“犯难”,请教赵高或其手下,满足他们的控制欲。对于赵成的护卫队,我给予表面上的尊重,甚至将部分船队日常巡逻之责交予他,使其渐生骄纵之气,便于日后应对。
夜晚,我独居在安排给我的小院中,对着摇曳的灯火,在竹简上勾画着只有我自己能懂的符号和路线图。咸阳宫的喧嚣被隔绝在墙外,但那股无形的压力无处不在。我知道,我编织的这张罗网,每一根丝线都牵动着巨大的风险和机遇。网中既有猛虎,也有我渴求的生机。
有时,我会想起那些正在被征召、命运未卜的童男童女,心中会掠过一丝不忍。但旋即被更强大的生存欲望压下。成大事者,不拘小节。若我失败,他们同样难逃厄运。唯有成功,方能给所有人一条活路。
数月筹备,船队初具雏形。巨大的楼船在渭水之畔露出骨架,童男童女陆续抵达咸阳附近的营地,物资堆积如山。一切看似井然有序,朝着那个虚无的目标前进。
然而,风暴总是在平静中酝酿。一日,赵高突然召见我,面色阴沉。他屏退左右,冷冷地抛出一卷竹简:“徐福,有人向陛下密报,言你籍贯齐地,与故齐宗室有旧,此番东渡,恐非寻仙,实为避祸潜逃!你,作何解释?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最担心的事情,终于还是来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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