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徐光启在文渊阁为漕运梗阻与江南暗流焦头烂额之际,西苑太液池畔,却是另一番天地。
水殿风来,暗香浮动。丝竹管弦之音靡靡,穿透垂柳的帘幕,与湖面的氤氲水汽交织在一起。万历皇帝朱翊钧半倚在铺着软缎的躺椅上,身着宽松的常服,脸颊因酒意而泛着红光。他眯着眼,欣赏着眼前翩翩起舞的宫娥,她们身姿曼妙,裙裾飞扬,如同穿梭在仙境中的蝴蝶。
一名身着绯袍的太监,正是接替冯保执掌司礼监的张宏,悄无声息地趋步上前,跪在榻前,双手呈上一份用黄绫包裹的奏章。
“皇爷,”张宏的声音尖细而恭顺,“这是内阁刚送来的急报,关于漕运……”
万历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,目光在奏章上停留了不到一息,便嫌恶地移开,重新落回那些旋转的舞袖上,不耐烦地挥了挥手:“又是这些琐事!不是有徐先生他们在吗?让他们按规矩办就是了!莫要来烦朕!”
“是,是,奴婢明白。”张宏毫不意外,连忙将奏章收回,躬身退下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。他早已习惯了皇帝的怠政,甚至乐见其成。皇帝越是不问政事,他们这些内廷近侍的权力便越是稳固。
张宏退至殿外阴影处,并未立刻离开。他掂了掂手中那份被皇帝弃若敝履的奏章,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。他自然知道漕运梗阻背后的玄机,甚至某些来自江南的“心意”,早已通过隐秘的渠道,流入了他和其他几位有权势太监的私囊。徐光启?一个只会埋头格物穷理的读书人罢了,在这深宫内外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中,又能掀起多大风浪?
殿内,乐声更盛,万历似乎已经完全将漕运、将朝政抛诸脑后,他甚至招手唤过一名内侍,低声吩咐去取他新炼制的“金丹”。在他看来,国库充盈,边关无事,正是他享受这太平天子无尽欢愉的大好时光,何必让那些烦人的政务败了兴致?
而此刻的文渊阁,气氛却与西苑的旖旎截然相反。
徐光启看着手中由通政司转来的、几份语气“恳切”的奏章。一份来自南京某位致仕的礼部侍郎,以“老臣忧国”的口吻,提醒朝廷“漕运乃命脉,当以稳妥为上,切忌操切,以免激生民变”;另一份则来自都察院某位素以“敢言”着称的御史,弹劾户部在漕运管理上“调度失当,用人不明”,隐隐将责任指向内阁。
这些奏章,如同配合默契的合唱,与漕运现场那“技术性”的拖延遥相呼应,形成一股无形的压力,挤压着徐光启的决策空间。
“元辅,”袁可立刚从通州返回,风尘仆仆,脸上带着倦色与愤懑,“临清那边,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难!闸口所谓‘险情’,不过是敲掉了几块无关紧要的边石!漕工‘染病’,更是无稽之谈!我亲眼所见,那些漕工壮实得很,只是被上头压着,不许他们全力开工!”
徐光启沉默着。袁可立带回的消息,印证了他的最坏猜测。这不是天灾,是,而且是一场精心策划、披着合法外衣的。
“工部派去的人呢?”徐光启问。
“被地方衙门以‘需协同勘测’为由,拖着呢!”袁可立语气急促,“元辅,不能再这么下去了!必须行雷霆手段!当请旨,严惩临清知府及漕运相关官员,甚至……可仿赵阁老旧例,动用厂卫!”
动用厂卫?徐光启的心猛地一沉。这正是他最不愿走的一步。一旦踏出,便意味着他放弃了“依制而行”的原则,承认了文官体系的失败,重新回到了依赖暴力与特务政治的老路。这与他推行新政、建立制度的初衷背道而驰。
可不如此,又能如何?漕运多耽搁一日,京畿便多一分危险,朝野对新内阁能力的质疑便会加深一分。
看着徐光启眉宇间的挣扎与犹豫,袁可立心中暗叹。他理解徐光启的顾虑,但更清楚局势的危急。赵宸留下的新政大厦,看似稳固,实则根基仍浅。皇帝怠政,内廷掣肘,旧党反扑,如今全靠徐光启这根“独木”在苦苦支撑。若这根独木显出软弱,觊觎已久的群狼便会一拥而上。
“元辅,”袁可立压低声音,“当断不断,反受其乱啊!”
徐光启闭上眼,深吸了一口气。脑海中闪过赵宸那双永远平静而决绝的眼睛。他终于体会到,那位前任在推行新政时,所承受的是何等巨大的压力,以及在某些关键时刻,不得不做出违背自身理念的艰难抉择。
他重新睁开眼,目光中多了一丝决然,但依旧带着学者的审慎:“再等三日。三日内,若临清漕运仍无实质进展……我便亲自面圣,陈明利害!”
他最终还是给了规则,也给了对手,最后三天时间。
袁可立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却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。三天,对手会因为这三天而收手吗?恐怕,只会让他们更加笃定这位新首辅的“软弱”吧。
文渊阁的灯火,再次亮至深夜。徐光启埋首于案牍之间,试图从繁杂的公文和律例中,找到一条既能解决问题,又不至于引发剧烈震荡的途径。
然而,帝国前行的航道之上,暗礁已现,风浪渐起。仅凭他这一根秉承着理想与规则的“独木”,真的能支撑这庞大的船体,安然渡过眼前的险滩吗?
西苑的笙歌,隐隐约约,随风飘来,仿佛是对这朝堂困局,最刺耳的嘲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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