双月交替,晦暗的光线在窝棚内缓慢移动,标记着时间的流逝。
墨辰极的意识在剧痛、寒冷和焦渴的轮番折磨下浮沉。偶尔短暂的清醒,他都竭力扩大感知,像一头受伤的孤狼,用尽一切本能评估着所处的险境。
窝棚低矮,由泥土、枯枝和兽皮勉强搭就,四处漏风。空气里弥漫着难以散去的血腥、草药和霉腐气味。身边的云昭蘅呼吸依旧微弱,但似乎并未继续恶化,那若有若无的翠色光晕和小虫盘旋的景象也消失了,仿佛只是他重伤下的幻觉。
最大的障碍是语言。
那救下他们的老者——墨辰极从他偶尔的自语中捕捉到类似“泽叔”的发音——显然无法理解他的话。而老者那急促、拗口、带着浓重鼻腔音的方言,听在墨辰极耳中也如同天书。
沟通,是生存的第一步。
再次醒来时,泽叔正将一碗浑浊的、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糊状食物递到他嘴边。那是用某种泽地根茎和少量糙米熬煮的粥,几乎是泽叔能拿出的最好食物。
墨辰极没有立刻吃。他忍着剧痛,极其缓慢地抬起尚能轻微活动的右手,指向那碗粥,然后看向泽叔,发出一个清晰而短促的音节:“吃?”
泽叔愣了一下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,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。他指了指粥,又指了指墨辰极的嘴,用力点了点头,发出一个音:“喰(cān)!”
墨辰极记下了这个发音。他重复了一遍,发音古怪,但意思明确。然后他才小口吞咽起来。食物粗糙拉喉,味道苦涩,但一股微弱的热量流入胃中,驱散了些许寒冷。
泽叔看着他的举动,脸上的警惕稍稍淡化,换上了一丝惊奇。这人,似乎在学话?
喂完墨辰极,泽叔又去照顾云昭蘅。过程更加困难,云昭蘅几乎无法自主吞咽,需要泽叔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喂送。
趁泽叔忙碌,墨辰极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窝棚的各个角落。墙上挂着的简陋狩猎工具(弓、骨叉、绳索)、角落里堆放的兽皮和干草、火塘边几个粗糙的陶罐、泽叔脚上破烂的皮靴……所有物品,他都试图在心中赋予其名称和用途的猜测。
当泽叔拿起一个陶罐喝水时,墨辰极再次抬起手,指向陶罐。
泽叔停下动作,看着他。
墨辰极做出吞咽的动作,发出疑问的音调:“喝?”
泽叔眨了眨眼,似乎觉得这很有趣。他晃了晃陶罐,发出一个不同的音:“饮!”
又一个词。墨辰极默默记下。
接下来的时间,变成了某种无声的教学。墨辰极利用各种机会,指向火、水、伤口、布条、门口……泽叔有时能理解,给出对应的词语(“火”、“水”、“创”、“布”、“户”),有时则茫然摇头,或者给出的发音复杂难辨。
墨辰极学得极其专注,各个音节都反复在心中默念、记忆、模仿。强大的精神力和求生欲支撑着他,让他在重伤之下,依旧能进行这种耗神的学习。
云昭蘅是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的。
她咳得撕心裂肺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,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。墨辰极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,挣扎着想靠近,却牵动伤口,闷哼一声,额角渗出冷汗。
泽叔连忙过去,笨拙地拍着云昭蘅的背,又取来水喂她。
云昭蘅睁开眼,眼神涣散而惊恐,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陌生的碰触。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过陌生的环境、陌生的老人,最终定格在墨辰极身上。看到墨辰极虽然重伤但清醒着,她眼中的惊恐才稍稍褪去,转化为深深的忧虑和询问。
墨辰极无法说话,只能用眼神尽力传递“安心”、“我在”的讯息。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,指向泽叔,然后微微点了点头。
云昭蘅看懂了他的意思,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,但仍带着警惕。她注意到墨辰极在学习与老人沟通,于是她也开始安静地观察,努力捕捉着发音和手势。
她的学习方式与墨辰极不同。她更专注于泽叔的语气、神态、以及那些重复出现的词汇背后的规律。偶尔,她会闭上眼睛,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,仿佛在感知着什么。有一次,当泽叔嘟囔着“瘴气又起了,怕是有雨”并担忧地望了望棚外时,云昭蘅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布条。
仿佛她能模糊地感知到天气的变化,或者说,感知到这片土地某种“情绪”的流动。
泽叔也注意到了两人的努力。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许,偶尔甚至会主动指着一件物品,放慢速度重复几遍名称。窝棚里那种极度紧张恐惧的氛围,在这种磕磕绊绊的、无声的交流中,悄然缓解了一丝。
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对“妖异”的恐惧。至少目前,他们是活着的,并且试图沟通,而非带来直接的伤害。
这天傍晚,泽叔检查云昭蘅额角的伤口时,发现原本敷着的草药已经干结,伤口边缘有些发红。他皱着眉,比划着说要重新换药,然后指了指门外,示意要去采些新的来。
墨辰极和云昭蘅都看懂了他的意思。
泽叔拿起他的小药锄和一个破旧的布袋,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猎叉留在了窝棚里,独自一人融入了昏黄的暮色之中。
窝棚里只剩下墨辰极和云昭蘅两人。
月光尚未完全亮起,棚内光线昏暗。两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、深深的忧虑,以及一丝绝不放弃的坚毅。
墨辰极极其缓慢地、一寸寸地向云昭蘅的方向挪动身体。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消耗,冷汗浸透了粗糙的布条。
云昭蘅看着他,眼中满是心疼,却无法阻止,也无法帮忙。
终于,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她冰凉的手指。
两人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。
无需言语,千言万语已在紧握的双手间传递。
他们还活着,他们在一起。
这就够了。
棚外,泽地的风声呜咽,如同这陌生世界低沉而不祥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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