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头西沉,将天边染成一片暖昧的橘红时,陈砚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青龙山镇。他的背包变得异常沉重,里面不仅装着相机和笔记本,更装着一段刚刚从黄土下被唤醒的、沉甸甸的历史。
他没有回住处,径直背着那个沉重的背包,再次走进了“老郑杂货铺”。店铺里比下午更暗了些,老郑正就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,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对账,噼啪声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。
听到门帘响动,老郑抬起头,扶了扶老花镜。当看到是陈砚,以及他脸上那种混合着极度疲惫、兴奋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悲怆的神情时,老郑手里的算珠停住了。
“回来了?”老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,“看你这模样……是有发现?”
陈砚没说话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他走到柜台前,动作极其缓慢而郑重地,将背包放在柜台上,然后小心翼翼地,先取出了那截染血的深灰色军裤残片,放在玻璃柜面上;接着是那枚边缘磨损、锈迹斑斑的“川军独立旅”徽章;最后,他才用双手,如同捧着一件圣物,将那个扭曲变形、布满绿锈的黄铜军号,轻轻放在了军裤和徽章的旁边。
三样东西,静静地躺在落满灰尘的玻璃柜台上,在昏黄的灯光下,泛着陈旧、暗哑的光泽,与周围售卖的崭新烟酒杂物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。
老郑脸上的皱纹瞬间绷紧了。他放下算盘,绕过柜台,凑到近前,几乎是趴在了柜台上,鼻尖快要触碰到那些物件。他摘下老花镜,用衣角用力擦了擦,又重新戴上,凑得更近,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锐利的光,仔仔细细地审视着每一件东西。
他的手指颤抖着,先是轻轻拂过那半截军裤上硬邦邦的暗红色血痂,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、像是被堵住了的叹息。然后,他的目光牢牢锁定了那支军号。
他伸出手,没有直接拿起,而是用指腹,极其轻柔地,一遍遍摩挲着军号喇叭口上那些深刻的划痕和扭曲的凹痕,仿佛在阅读一部无字的盲文史诗。他的手指在号管与喇叭口的连接处停留了许久,那里的锈迹似乎格外厚重。
突然,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处,指尖用力按了按那厚厚的铜锈。
“这是……”他喃喃着,把头又压低了几分,几乎将眼睛贴在了号管上,“……‘1931’!还有个……是个‘王’字!”
陈砚的心猛地一跳,赶紧凑过去,顺着老郑手指的方向看去。在号管靠近喇叭口连接处的内侧,一个通常不会被注意到的位置,覆盖着厚厚的绿色锈垢,但仔细分辨,确实能看到极其模糊、需要特定角度才能发现的刻痕。那刻痕不像机器雕刻般规整,笔画深浅不一,歪歪扭扭,带着一种手工雕刻的笨拙和用力感,正是“1931”和一个小小的“王”字!
“王?”陈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。
老郑没有立刻回答,他猛地直起身,动作快得不像个老人,转身又冲进了里屋。这一次,里面的翻找声更加急促。片刻后,他拿着那本用牛皮纸包裹的旧笔记本走了出来,手指因为急切而有些发抖地翻动着脆弱的纸页。
“在这里!在这里!”老郑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颤音,他将笔记本摊开在柜台上,指着一行竖排的字迹,“你看!民国二十年,腊月。鹰嘴崖下见军号,旁有独立旅徽章,疑是王姓战士所留……看!俺爹当年就猜到了!只是不敢肯定,也没找到更多证据!”
陈砚低头看去,那泛黄的纸页上,清秀却坚定的毛笔小楷,与眼前锈迹斑斑的军号和徽章,跨越了八十多年的时光,严丝合缝地对上了!
“王姓战士……”陈砚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。那个一直存在于口述和历史缝隙中、只有模糊轮廓的“背着军号的战士”,在这一刻,仿佛被注入了一丝灵魂。他有了一个姓氏——“王”。一个无比普通的姓氏,却在此刻,代表着一段具体的人生,一个曾经呼吸、战斗、最终长眠于此的年轻人。历史的迷雾,似乎被拨开了一小道缝隙,让他窥见了一个极其模糊,却又真实无比的侧影。
“看来,就是这位王姓战士了。”老郑轻轻合上笔记本,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像是卸下了一桩积压已久的心事。他看着柜台上的三样物件,眼神复杂,有感慨,有悲伤,也有一丝欣慰。
“郑叔,这些东西……”陈砚看着这些沉重的发现,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。
老郑沉吟了一下,指了指那军号:“这东西,说不定是文物,有历史价值。你先好好保管,明天我帮你联系县里的文物局,让他们来看看,鉴定一下。该怎么处理,听上面的安排。”
他顿了顿,话锋一转,目光温和地看着陈砚:“不过……你要是想写他的故事,不光是这些冷冰冰的东西,俺倒是可以给你讲点别的。俺爹当年,除了记下看到的,也听来往的人说过一些零碎的事。”
陈砚的眼睛立刻亮了,连忙点头:“您说!我想听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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