倒影池的水是冷的，像块被月光浸了千年的玉。阿碎站在池边，看着自己的影子在水里慢慢分开——左边的影子握着归音笛，眉眼间带着空白音的沉静；右边的影子指尖缠着碎音，眼神里藏着碎音感知的锐利。两个影子互相对视，左边的嘴动了动，像是在说“你太吵”；右边的眉皱了皱，像是在怨“你太闷”。
“第一次来的人，都要跟自己吵一架。”补拙蹲在池边洗手，他刚用补音线给裂帛补好了断响琴的琴码，指尖还沾着归音树的汁液。水面被他搅出涟漪，阿碎的影子瞬间乱了，两个碎片在涟漪里撞来撞去，竟撞出了小时候的画面：她躲在归音树后，看着其他孩子用碎音拼出会跑的光兽，自己却只能让空白音在掌心凝成沉默的雾，那时她多恨自己“不够热闹”。
裂帛的身影出现在池对岸，他身上的碎片在水光里晃出细碎的影。“这池水能照出‘心里的墙’。”他指着池中央那片扭曲的水纹，“你看那里——”水纹里浮出星音族的倒影：银辉声线的族人正把带着浊羽纹路的孩子推到一边，嘴里飘出“不纯”的字样；凡人的倒影里，穿长袍的书生对着说方言的货郎皱眉头，货郎的担子上，“异音”两个字被画了叉；甚至织音族的倒影都在挑剔：“这幻音丝的颜色太杂，配不上和鸣锦。”
阿碎忽然发现，每个倒影的脚下都缠着细细的黑线，线的另一端扎在池底，像无数条看不见的锁链。“那是‘偏见根’。”补拙擦干手，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，里面是他收集的“和解碎片”：有星音族孩子偷偷给浊羽玩伴的糖纸，有书生帮货郎写的招牌，还有织音族故意织错的纹路——“错”得正好能让另一种丝色嵌进去。他把碎片扔进池里，黑线立刻抖了抖，像被烫到似的。
池对岸的裂帛突然往前走了一步，他的影子在水里裂成了更多片，每片都在喊不同的话：“我该像初代使者那样完美”“我就是堆没用的碎片”“他们肯定还在笑我”……这些话像冰碴子一样沉进水里，激起的水花溅在阿碎手上，凉得她打了个颤。“碎音族的影子，从来都是百衲衣。”裂帛的声音带着自嘲，“我们花了百年才明白，不是影子碎了，是心里的‘必须完整’太沉，把自己压裂了。”
阿碎的归音笛突然响了，是段犹豫的调子，一半是空白音的舒缓，一半是碎音的急促。池里的两个影子慢慢停了下来，左边的影子试着吹了个长音，留出的空白里，右边的影子刚好能让碎音钻进去打个旋。奇妙的是，那些缠着影子的黑线开始松动，像被笛音泡软了的线团。
“试试我的法子。”补拙解下腰间的补音线，线的一端系着片梧桐叶，另一端缠着块未语石的碎片。他把线抛给阿碎，“别硬把影子摁在一起，松松系着就行。”阿碎接过线，左手牵着空白音的影子，右手拉着碎音的影子，让补音线在中间松松打了个结。结没系紧，两个影子还能晃悠，却不再互相冲撞，就像两个吵架后还愿意并肩走的孩子。
池里的其他倒影也开始变化：星音族的银辉声线里，渐渐掺进了浊羽的厚重；书生的长袍下摆，沾了货郎担上的麦香；织音族的幻音丝错纹处，开出了朵杂色的花。裂帛看着自己的影子，那些碎片突然开始互相点头，像是达成了和解。“你看，”他笑着说，身上的碎片第一次发出了统一的共鸣，“不是要所有碎片都一样，是让它们知道，吵归吵，谁也离不开谁。”
阿碎蹲下身，看着池底那些渐渐透明的黑线，线的尽头缠着些小小的“执念石”：刻着“必须纯”的星音石，写着“该体面”的凡人墨，画着“要完美”的织音玉。她用归音笛对着执念石吹了口气，石上的字开始模糊，慢慢化成了水——原来那些坚硬的偏见，骨子里都是怕：怕不同，怕被笑，怕自己不够好。
补拙往池里扔了块新的补丁，是用裂帛的碎音片和凡人的陶片拼的，拼出个歪歪扭扭的“和”字。字刚落水，倒影池的水就开始发烫，冒出的热气里飘着各种声音：有星音族孩子的笑声，有货郎与书生的闲聊，还有织音族丝线摩擦的轻响。阿碎的两个影子在热气里慢慢靠近，不是完全重合，而是肩并肩站着，左手的空白音雾与右手的碎音光缠在一起，像根拧得不紧的绳。
“这池底啊，”补拙拍了拍阿碎的肩，“埋着苏引商当年刻的竹笛碎片。”他指着池中央最深的地方，那里的水纹泛着竹青色，“他当年也在这儿跟自己较劲，嫌自己的清商太孤高，融不进浊羽的暖。后来他把竹笛劈了半片，塞进块凡人的铁砧碎片，才吹出了最动人的调子。”
阿碎的归音笛突然自己飞向池中央，笛身与池底的竹青水纹碰了一下，池里的水瞬间清亮起来。所有倒影都站在了一起，脚下的黑线彻底消失了，影子的边缘还带着碎痕，却像镶了道光边。裂帛的影子不再是碎片，而是个完整的轮廓，轮廓的边缘故意留着毛边，像用碎布拼出的剪影。
离开倒影池时，阿碎的补音线还松松系着两个影子。她回头看了一眼，池面上浮着层薄薄的光，光里拼出四个字：“和鸣先和己”。补拙说这是池底的字显形了，从前总被执念石压着，今天才肯出来透透气。裂帛走在最后，他弯腰捡起片落在池边的碎音片，片上沾着阿碎的影子印，印子里的归音笛与碎音，正像老朋友那样碰着鼻尖。
夜风穿过断音带的缝隙，带着倒影池的水汽。阿碎摸着胸口的补音线，线两端的影子已经融进了自己的轮廓，只是偶尔还会在指尖冒个泡：空白音想静时，碎音就悄悄歇会儿；碎音想闹时，空白音就留出片能折腾的地儿。她忽然懂了倒影池的意思——心里的墙从来挡不住别人，只挡着自己走向自己。就像那池冷水，看着是要撕裂影子，其实是想让你看见：所有碎片合在一起，才是完整的你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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