年关的喜庆气氛，如同单薄的窗纸，勉强糊在紫禁城森严的宫墙上，却隔绝不了内外交困的寒意。东宫书房内，炭火噼啪，朱慈烺正对着陈子龙整理出的、关于近年朝廷主要开支的简略清单凝神思索，那上面触目惊心的数字和失衡的结构，让他对“钱粮”二字的重量有了更直观的感受。
就在这时，王承恩悄无声息地来了。他没有带任何节礼，甚至比平日更加沉默，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阴郁。
朱慈烺见他这般神色，心中便已猜到了七八分。他挥退了侍立的秋香与门外候着的刘凤祥，亲自给王承恩斟了杯热茶。
“公公冒寒而来，可是南京那边……有消息了？”朱慈烺将茶盏推过去，语气平静。
王承恩双手接过茶盏，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，却仿佛感觉不到暖意。他抬起眼，目光复杂地看了朱慈烺一眼，随即又垂下，盯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，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：
“殿下所料不差……凤阳那条线，到南京，怕是……断了。”
尽管早有预料，亲耳听到确认，朱慈烺的心还是微微一沉。他不动声色：“哦？如何断的？”
王承恩苦笑一下，那笑容里满是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：“老奴依殿下之意，遣了绝对心腹，用了最隐秘的渠道，试图探一探南京守备太监那边，关于与凤阳往来书信、尤其是涉及‘孝敬’、‘矿税’的口风。起初，那边还虚与委蛇，推说年代久远，文书散佚。待到老奴的人稍露深究之意，点出几个关键节点……”
他顿了顿，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，声音更低了：“那边立刻就变了脸。不是推诿，而是……强硬。言说守备府事务繁忙，无暇理会此等无凭无据的陈年旧事，更暗示……京城的手，莫要伸得太长，以免……伤了和气，甚至，引火烧身。”
“引火烧身？”朱慈烺咀嚼着这四个字，眼中寒光一闪。
“是。”王承恩重重叹了口气，“态度极其抵触，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拒绝与警告。老奴那心腹，若非见机得快，借着其他由头遮掩过去，恐怕……连全身而退都难。”
他抬起头，看着朱慈烺，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：“殿下，南京那边，水比我们想的还要深，还要浑。他们如此反应，恰恰说明凤阳之事背后牵扯的利益之大，足以让他们铤而走险，甚至不惜与司礼监派去的人正面冲突。这条线……暂时是查不下去了。再查，老奴恐怕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，再查，就可能超出他王承恩能控制的范围，会出大事。
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，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。窗外的天色阴沉，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线索断了。
在南京镇守太监这块铁板上，撞得头破血流，无声无息地断了。
朱慈烺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。他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或愤怒，反而有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冷静。宦官系统盘根错节，利益输送网络遍布天下，南京守备太监作为留都的实权人物，更是其中的关键节点。自己一个尚未真正掌权的太子，想凭一点疑窦就去撼动，确实有些天真了。
王承恩的警告并非推脱，而是基于残酷现实的判断。在自身实力不足以碾压对方之前，强行去捅马蜂窝，只会被蛰得满身包，甚至危及根本。
“孤明白了。”朱慈烺终于开口，声音平稳，听不出喜怒，“有劳公公费心，也让下面的人受惊了。此事……暂且搁下吧。”
王承恩见太子如此通情达理，并未意气用事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，同时也对这位年轻储君的隐忍和审时度势有了更深的认识。“殿下能体谅，老奴感激不尽。非是老奴不肯尽力，实是……”
“孤知道。”朱慈烺打断了他，脸上甚至露出一丝淡淡的、冷峻的笑意，“他们越是如此严防死守，越是证明我们摸对了方向。这‘孝敬’与‘矿税’背后，定然藏着见不得光的巨利。如今我们力有未逮，撬不动这块石头，但不代表永远撬不动。”
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，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阙，看到那遥远的、铁板一块的南京城。
“石头沉在水底，一时捞不起来，便让它先沉在那里。”朱慈烺语气转冷，“但我们需得记住它的位置，记住它沉下去时泛起的涟漪。待到他日，我们手中有更长的篙，更结实的网，再来打捞不迟。”
他这是在告诉王承恩，也是告诉自己：暂时的退让不是放弃，而是积蓄力量。这笔账，先记下了。
王承恩心神一凛，连忙躬身：“殿下深谋远虑，老奴佩服。”
“公公且回去吧，今日之事，你知我知。”朱慈烺挥了挥手，“年关将近，宫内事务繁多，还需公公多费心。”
“老奴分内之事，告退。”王承恩不再多言，行礼后悄然退去，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佝偻，却也透着一丝轻松。
送走王承恩，朱慈烺独自站在书房中央，良久未动。
南京的阻力，像一盆冷水，浇醒了他。改革之路，步步荆棘，他所面对的，是一个庞大而腐朽的既得利益集团。想要改变，空有想法和口号是远远不够的，必须拥有足以打破旧有格局的硬实力——无论是政治权威，军事力量，还是……能够撬动这些蛀虫的财政手段。
他转身，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财政清单上，眼神变得更加锐利和坚定。
“钱粮……实力……”他低声自语，“看来，东宫这个小摊子，还得更快地支棱起来才行。”
南京的线索暂时石沉大海，但寻找“钱粮”、积蓄“实力”的步伐，必须加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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