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宫小书房内，烛火再次燃至深夜。与之前撰写条陈时的凝重不同，此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震惊、愤怒与某种发现真相的颤栗感。
那本文老书吏冒死送来的副本，正摊开在书案上。朱慈烺没有急于全面铺开查账，而是选择了几个看似不起眼，但极易虚报冒领、且难以核查具体用度的项目作为突破口。他让陈子龙协助，一人念诵原始账目记录，一人用自制的炭笔在宣纸上进行归类、汇总和初步计算。
“崇祯七年，正月初八，购入‘苏州上等胭脂’一百盒，每盒计价……八两银子？”陈子龙念到这里，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。他虽是文人，不通俗务，但也知道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十数两银子，一盒胭脂竟要八两？这简直是抢钱！
朱慈烺面沉如水，在纸上记下，内心OS：来了，经典的“奢侈品采购”猫腻。
“同月十五，购入‘南洋珍珠粉’五十瓶，每瓶计价十二两。”
“二月二，购入‘玫瑰头油’八十瓶，每瓶五两。”
“三月，‘官造玉簪花露’一百二十瓶，每瓶六两……”
……
陈子龙越念，声音越是干涩，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这些名目繁多的脂粉、香露、头油，单价高得离谱，而且采购频率和数量也远超常理。东宫才几位主子？就算日日浓妆艳抹，也绝用不了这许多！
朱慈烺手中的炭笔飞快移动，将同类项合并，数字累加。他不需要精确到毫厘，只需要一个触目惊心的大致总数。
终于，当崇祯七年全年，所有记录在册的、归属于“东宫脂粉采买”项下的开支被初步汇总出来时，一个数字跃然纸上。
朱慈烺放下炭笔，将那张写满算式和最终结果的宣纸，推到了陈子龙面前。
陈子龙疑惑地低头看去，当他看清那个用朱砂圈起来的最终数字时，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雷霆劈中，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，嘴唇哆嗦着，指着那数字，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那纸上赫然写着：
崇祯七年，东宫脂粉采买项，账面总支出：约 八千七百两白银。
“八……八千七百两？！”陈子龙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，他猛地抓住那张纸，仿佛要把它看穿，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？！仅仅是脂粉？！东宫何时成了……成了……”他“成了”半天，也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种荒诞与奢靡，这完全颠覆了他对宫廷用度的认知。
朱慈莉看着他震惊失态的样子，知道火候到了。他需要给这个抽象的数字，赋予一个更具体、更具冲击力的对比。
他站起身，走到书案另一侧，拿起另一份之前让陈子龙整理的、关于京营火器装备费用的粗略估算资料。那上面写着，按照现有物价和工部核价，一套完整的鸟铳（火绳枪）连同配件、以及一名火铳兵一年的基础训练火药耗费，大约需银八两。
朱慈烺拿起炭笔，在那张写着“八千七百两”的纸旁，用力写下一行字：
“可装备并维持一千零八十七十五人火器队，一年之基干耗费。”
写罢，他将笔一扔，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陈子龙的目光死死盯在那行字上，瞳孔剧烈收缩。一边是虚无缥缈、涂抹于妇人面上的脂粉，一边是关系国家安危、可御外辱靖内乱的杀人利器！两者竟然在这冰冷的数字上，划上了等号！
八千七百两脂粉钱，对上一千零七十五名火器兵！
“噗通”一声，陈子龙仿佛被抽干了力气，跌坐回椅子上，双目失神，喃喃道：“胭脂水粉……一千火铳兵……胭脂水粉……一千火铳兵……”这巨大的、荒谬的、令人窒息的对比，像一把重锤，狠狠砸碎了他脑海中某些固有的观念。
旋即，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从他心底猛地窜起，烧得他浑身颤抖。他猛地一拍桌子，霍然站起，因极度愤怒而面孔涨红，向来注重仪表的他此刻竟有些须发贲张之态，他指着乾清宫的方向，又仿佛指向那无形的腐败网络，声音嘶哑而悲愤：
“国之蠹虫！蛀国之大蠹！竟至于斯！竟至于斯啊！！”
他的声音在书房内回荡，充满了读书人特有的痛心疾首与无力回天的悲怆。“前线将士缺饷少械，浴血搏杀；陕西河南饿殍遍野，易子而食！而这宫墙之内，竟……竟有人用可武装千军之资财，去填那脂粉沟壑！无耻！无耻之尤！！”
看着陈子龙如此激烈的反应，朱慈烺知道，目的达到了。这些具体而夸张的数据，比任何空洞的说教都更有力量。它让抽象的“腐败”变成了可以触摸的罪恶，让改革的必要性变得毋庸置疑。
他没有安慰陈子龙，只是等他情绪稍稍平复，才沉声道：“子龙，现在你明白了？孤为何要查账，为何要争这财权？非为东宫省这几两银子，实是因这帝国肌体，已从最核心处开始溃烂！若不刮骨疗毒，纵有良将精兵，亦是无根之木，无源之水！”
陈子龙重重喘息着，眼神中的迷茫与愤怒渐渐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。他对着朱慈烺深深一揖，声音依旧带着颤抖，却异常决绝：“殿下！臣以往……以往只知空谈道理，今日方知实务之残酷，积弊之深重！臣……愿随殿下，扫清这污秽，虽百死而不旋踵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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