箱盖开启时,发出一声沉闷的“吱呀”轻响,像是老人疲惫的叹息,在狭小潮湿的屋子里悠悠回荡。
一股樟木与旧书卷混合的微涩气味扑面而来,夹杂着些许霉斑在雨季里悄然滋生的土腥味——那是贫寒人家对抗岁月与蛀虫的唯一武器。
昏黄油灯下,木箱边缘的漆皮早已剥落,露出内里发黑的木纹,像一道陈年旧伤。
林昭然的指尖轻轻拂过衣料,布料的粗糙感刺着指腹,仿佛砂纸磨过皮肤;她甚至能触到几处细密的针脚,那是母亲在油灯下熬了三夜才缝完的痕迹。
布料虽凉,却似还残留着母亲指腹的温度,温热地熨帖着她冰凉的心口。
箱底静静躺着一件青衫,叠得方方正正,颜色虽已洗得有些发白,泛出淡淡的灰青,却无一处褶皱,像是被岁月反复摩挲却始终不肯低头的灵魂。
这是她仅有的一件“体面”衣裳,是当年通过州试后,母亲用攒了半年的鸡蛋钱换来的粗麻布,亲手一针一线缝制的。
每一道针脚,都曾扎进过母亲皲裂的手指,也扎进了她年少时对前程的全部幻想。
她将青衫取出,布料摩擦掌心的触感沙沙作响,又从箱子夹层里摸出一卷用油纸包着的东西。
油纸早已泛黄,边角卷曲,被手指一碰便簌簌剥落,像是枯叶碎在掌心。
层层揭开,露出的并非什么金银细软,而是一卷残破的《论语》。
书页泛黄,边角卷曲如枯叶,纸面布满细密的裂纹,几页甚至有修补过的痕迹——那是她用浆糊和碎纸片一寸寸粘回去的,指尖至今记得那黏腻的触感。
书脊断裂处用麻线粗粗缝合,一翻动便发出细微的“咔咔”声,如同老骨轻响。
这便是她对抗这个世界的全部底气。
换上青衫,宽大的袖口垂落,身形更显单薄,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。
布料贴着肌肤,粗糙的纹理摩擦着锁骨,带来一丝微刺的实感,像是在提醒她:你还活着,你还站着。
她将那卷《论语》小心地藏入宽大的袖中,书卷的硬度硌着手臂内侧,每一次抬手都能感到那棱角分明的存在——不是负担,而是支撑。
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,湿气裹着凉意渗进衣领,国子监门前那对威严的石狮子已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,冰冷地注视着每一个前来的人。
石狮口中的铜环泛着冷光,仿佛随时会发出怒吼,将她这样的蝼蚁震退。
林昭然站在石阶下,仰头望着“国子监”三个鎏金大字,阳光刺眼,她微微眯起了眼,睫毛在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。
金粉在晨光中闪烁,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。
“何人在此逗留?”门前的差役靠在朱漆大门上,正打着哈欠,喉结上下滚动,口中呼出一股混着劣质烟草的浊气。
见她一个单薄书生模样的人杵在那,便懒洋洋地斜了她一眼,语气里满是不耐。
林昭然上前一步,从袖中取出早已备好的名帖,双手奉上,不卑不亢地说道:“学子林昭,有本州州试秀才文牒为证,今日特来投帖,求录为监生。”
那差役慢悠悠地接过名帖,只用眼角一扫,目光便定格在籍贯后那一行小字上,嘴角随即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:“‘形貌单薄,风仪不足’……呵,我说这位小秀才,你莫不是第一次来京城?难道不知国子监的规矩?凡礼部勘验批注‘风仪不足’者,皆不得入监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意味,仿佛在指点一个不懂事的乡下孩子。
林昭然没有退,甚至连脸上的平静神色都未曾改变分毫。
“我知晓。主考官爱我文才,已录我名。后礼部复核,以此八字黜落,除我功名。然,国子监自有国子监的章程。”她的声音清越,像初春解冻的溪水,在晨间的喧嚣中格外清晰,“《太学令》有云:凡有秀才文牒者,无论功名是否在身,皆可投帖于国子监,以待考校。此乃祖宗之法,礼部之批注,岂能大过祖宗之法?”
她一字一句,引经据典,从容不迫。
那差役显然没料到一个看似寒酸的学子竟敢当面顶撞,还搬出了《太学令》。
他被噎得一时语塞,脸色涨成了猪肝色,张了张嘴,却不知如何反驳。
律法条文,他一个看门的差役哪里懂得那么多,只知道按上头的“潜规则”办事。
“你……你在此等着!”他恼羞成怒,恶狠狠地瞪了林昭然一眼,抓着名帖转身进了大门。
厚重的朱门“吱呀”一声关上,将林昭然隔绝在外。
门轴摩擦的声响,像是命运在冷笑。
这一等,便是半日。
日头从东边的屋檐升到头顶,又渐渐偏西。
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,石阶烫得能烙熟鸡蛋,鞋底踩上去甚至能听见细微的“滋滋”声。
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,顺着鬓角流进衣领,湿黏地贴在后颈,后背的青衫早已浸透,紧紧地贴在身上,勾勒出瘦削的脊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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