米行后院的风,带着稻谷与尘土的混合气息,沉闷地压在每个人心头,吹得晾晒的旧书页微微颤动,发出沙沙的轻响,像是一声声压抑的叹息。
七名塾师家属围着林昭然,像是被风暴打散的船,围着唯一一块浮木。
一位须发半白的老母颤着声,浑浊的眼中满是乞求:“林夫子,我家柱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们这一家老小可怎么活?那学馆,还开得下去吗?”她的手指枯瘦如柴,紧紧攥着衣角,指节泛白,仿佛那布料是她仅存的依靠。
旁边一位年轻的寡妻,怀里抱着尚在襁褓的婴孩,早已泣不成声。
孩子的啼哭混着她的呜咽,在风中断断续续,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丝线。
她嘴唇发白,声音破碎:“夫君说,读书是给孩子唯一的出路……如今书没了,人也要没了,什么都没了……”
一声声的哀告,如尖针刺入林昭然的耳膜,又顺着脊背滑下,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——那纸包边缘已被摩挲得发毛,带着她体温的余热——在众人惶惑的注视下,一层层解开。
纸包里不是银钱,不是文书,而是一捧细腻的灰黑粉末,其中还夹杂着几片指甲盖大小、烧得焦黄卷曲的纸页残片。
指尖触到那灰烬时,竟还残留着一丝焦脆的质感,仿佛昨日的烈火仍在低语。
“这是……”老母不解地问,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。
“是《童蒙问对》。”林昭然的声音很轻,却异常清晰,每一个字都像落在石阶上的雨滴,“裴仲禹当众焚书那日,火势最旺时,我从火堆边缘抢出来的。”
众人倒吸一口凉气,看着那捧灰烬,仿佛看到了自家亲人被烈火吞噬的惨状,眼中刚燃起的微光又黯了下去。
烧成了灰,又能如何?
林昭然没有理会他们的绝望,自顾自从屋檐下取来一方小小的石砚。
那砚台边缘已有裂痕,触手冰凉,却沉甸甸的,像一块压在心上的石头。
她将那捧灰烬小心翼翼地倒入砚台,再兑上清水——水珠滴落时,发出细微的“嗒”声,随即与灰烬交融,升腾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焦糊气息,混着墨的苦香,钻入鼻腔。
她用墨锭缓缓研磨。
一圈,又一圈。
灰烬与墨块消融在一起,化作一池浓稠如夜的墨汁,泛着幽暗的光泽,仿佛能吸尽灯火。
那墨触手微沉,研磨时传来沙沙的摩擦声,像是无数细小的字句在低语重生。
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四个字——创伤联结。
人对于失而复得之物,往往会倾注远超其物本身价值的情感与珍视。
一本藏于书阁的《问对》,只是一本书;而一本从烈火中归来的《问对》,就不再是纸与字,而是一种精神的凝聚,一段共同的记忆。
她要的,不是藏匿此书,而是要让它在万众瞩目之下,“死而复生”。
她抬起头,目光扫过每一张戚然的脸,沉声道:“诸位,学馆不能倒,诸位的夫君、儿子,也不会白白受难。但要救他们,需借诸位之力。”
她将研好的墨汁分装入几个小瓶,连同备好的纸张,交给身旁的陈砚秋。
她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条理:“砚秋,你立刻去联络京郊那些被遣散的乡学先生。就说,我等后辈学人,为补遗先贤残稿,寻得一部孤本,奈何多有残缺,恳请各位老儒宿学帮忙校订一二。”
陈砚秋接过东西,重重点头。
林昭然又特意嘱咐了一句,声音压得极低,几近耳语:“切记,告诉他们,一字不必改动。只需在校订之后,于书末加一句批注——‘此书曾因直言遭焚,今由京中百姓子弟口耳相传,合力复原’。”
果不其然,七日之内,风向大变。
数十份由不同老儒“校订”过的《童蒙问对》复原本,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撒下的种子,迅速在京郊各个乡学私塾里流传开来。
那些塾师的家属们,成了最坚定的传播者。
更有孩童在自家被囚父亲的衣冠冢前,一遍遍背诵着书中问对,稚嫩的童音成了最悲怆的祭文,随风飘散,像是一缕不灭的魂。
消息传回国子监,裴仲禹气得将一方端砚当场摔得粉碎。
瓷片四溅,墨汁泼洒在青砖地上,像一朵骤然绽开的黑莲。
他没想到,一场他自以为能杀鸡儆猴的焚书,竟成了对方燎原的火星。
“烧!再去烧!凡私藏、传抄者,一律同罪!”他怒吼着,声音在厅堂里回荡,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。
一直沉默的周砚修却冷冷开口:“大人,此刻再烧,已然无用。此书已非文章,而成了一件信物。烧的越多,传得越广。强行禁绝,恐激起民变。”
裴仲禹在堂内来回踱步,胸中的怒火无处发泄,最终化为一丝阴冷的算计。
他沉吟片刻,忽生一计:“既然明火不行,那就用阴风。立刻命人去坊间散布流言,就说那《童蒙问对》实为妖人所着的摄魂之术,凡是诵读过的孩童,夜里都会梦到先贤圣人现身斥责,说他们离经叛道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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