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三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。
密令上“亥时三刻”四个字被灯油浸得发皱,像块结了痂的伤口,边缘微微卷起,墨迹晕染出暗红的纹路,仿佛渗着陈年的血。
他低头应了声“得令”,袖中藏着的密令被体温焐出潮气,黏在虎口上,像一片湿冷的蛇皮贴着皮肤,每一次脉搏跳动都让它微微震颤。
换防的灯笼在头顶摇晃,竹骨吱呀作响,火光在铜皮灯罩里扑闪,照得巡丁腰牌上的“贡”字忽明忽暗——这腰牌他挂了七年,从前只觉得是混口饭吃的铁片子,此刻却压得肩胛骨生疼,像有根锈铁钉扎进骨头缝里。
归队的路要经过槐市。
腊月的风卷着碎雪往衣领里钻,刀片似的刮着脖颈,李三缩了缩脖子,粗布领口磨得耳后发痒,靴底踩在结冰的青石板上打滑,发出细微的“咔嚓”声。
他在转过街角时猛地顿住。
米行前的空地上,竟星星点点亮着几十盏油纸灯。
灯芯噼啪跳动,爆出细小的火星,灯影在雪地上摇曳,像一群扑火的蝶。
灯面糊着毛边纸,歪歪扭扭写着“问心无愧”“昭然如日”,墨迹被风雪晕开,字脚拖出细长的尾巴。
最前头一盏灯芯跳得最欢,火苗窜得老高,映得个裹着灰布裙的老妪正往铜壶里续热水——水汽“嗤”地一声撞上冷空气,腾起一团白雾,壶嘴发出低沉的呜咽。
“小哥辛苦。”老妪端着粗瓷碗凑过来,碗沿腾起的热气糊住李三的睫毛,湿漉漉地黏在眼皮上,鼻尖嗅到姜汤的辛辣与红糖的甜香,“这天儿冷,心可不能冷。”
他下意识去接,掌心触到碗底的温度时,后颈突然泛起热意,像有股暖流从脊椎窜上脑后,冲散了密令带来的寒意。
七年前他娘病重,是林昭然的医舍开了半价药;三个月前他儿子在墙根听《代答录》识字,被巡丁撵走,是那个穿青衫的“林公子”拦在孩子跟前说“读书识字,天经地义”。
此刻灯影里,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灯往他脚边凑——正是他儿子的玩伴,上个月还捧着草纸追着“林公子”问“人”字怎么写。
她冻红的脸颊上裂着细小的口子,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,声音像冻僵的铃铛:“李叔。”小丫头仰起脸,灯影在她瞳孔里跳动,“林公子说要教我们写‘光’字,您说他今天能来吗?”
李三喉结动了动,密令在袖中硌得生疼,像一块烧红的炭贴着皮肉。
他喝了口姜汤,辛辣的暖意从喉咙直窜到眼眶,舌尖泛起微微的麻,恍惚看见医舍的窗纸又亮起了灯。
林昭然对着铜镜理了理青衫领口。
铜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,噼啪作响,火星子溅在青砖上,留下几点焦黑。
可窗缝漏进来的寒气像蛇一样游走,贴着脚踝爬上来,让她脚底发凉。
陈砚秋抱着木匣站在她身后,匣盖上还沾着木屑——是昨夜他连夜用旧书箱改的,松香的气味混着墨香,在空气中浮着,说“装得下《灯下答》和《代答录》,便装得下千万双眼睛”。
“真不逃?”阿阮的盲杖敲着青砖,声音发颤,杖尖磕在石缝里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
她本是街头卖唱的盲女,三个月前被林昭然留在医舍抄书,此刻指尖还沾着墨渍,指甲缝里嵌着蓝黑的墨泥,“裴家的大狱……”
“逃了,那些蹲在墙根听书的孩子,捧着草纸问字的老妇,要往哪里寻光?”林昭然转身,指尖抚过案头未收的《劝学篇》,墨迹未干的“有教无类”四个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,像被火吻过的金箔。
她推开窗,远处槐市的灯火像条流动的河,灯影在雪地上拉出长长的光痕,风送来百姓低语与灯芯爆裂的噼啪声,“他们要的是‘女子不能登堂’的铁证,我若逃,便坐实了‘做贼心虚’。可我站在这里——”她望着那片灯火,“他们便是明火执仗的施暴者。”
阿阮摸索着抓住她的衣袖,布料摩擦发出细微的沙响:“那沈相的信……”
“不过是试试,他心里那点未熄的火种。”林昭然将信封塞进木匣最底层,封条上的朱砂印子在火光里红得刺眼,像一滴凝固的血,“若他要守着礼法做铁幕,这信便烧了;若他还念着当年在乡学教书的志向……”她望着窗外渐密的灯火,忽然笑了,“你听,百姓的灯芯在响。”
亥时三刻的梆子刚敲过,铁门便被撞得哐当响,门环震得屋梁落灰。
林昭然放下茶盏,茶沫在水面上晃出个小漩涡,像命运的暗流在无声旋转。
门外传来铁甲摩擦的声响,铠甲片相撞,发出冷硬的“咔咔”声,裴仲禹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:“林昭然,礼部稽查冒籍,随我走一趟。”
医舍外霎时炸开人声。
李三挤在巡丁堆里,听见米行前的百姓潮水般围过来——老妪举着姜汤碗,碗沿还在滴水,砸在雪地上发出“嗒嗒”轻响;小丫头攥着未写完的“光”字,纸边被手指搓得毛糙;连街角卖炊饼的老张都举着半凉的炊饼,热气在寒夜里凝成白雾,像一条条微弱的呼吸:“要拿人也得说个明白!林公子教我们认字犯了哪条王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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