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林昭然已立在泮池石栏前。
石栏上的薄冰映着她青衿上的暗纹,像浸了水的旧诗稿,冰面微微颤动,仿佛还残留着方才人群呼喊的震颤。
袖中《礼疏残稿》抄本被体温焐得温热,那是昨夜阿砾翻后墙送来的——小童子冻得鼻尖通红,塞给她纸包便跑,纸包里除了残稿真解,还有半块烤红薯,“陆姑娘说,您昨夜没吃东西”。
红薯的余温早已散去,但那一点甜香仍黏在纸角,被她指尖摩挲出细小的褶皱。
她抚着稿页上陆明简的批注,“道在低处”四字被墨色浸得发亮,指腹划过时,竟有微微的涩意,像是触到了旧日师徒间未曾言尽的千言万语。
忽有清冽之气自顶门灌入,那些曾在脑中乱闪的“异世灵光”竟缓缓成线,如织机上的经纬,将“有教无类”“因材施教”这些念头串成了可触的网——她甚至能“听”到那网在风中轻颤的微响,像雨滴落在蛛丝上。
钟鼓齐鸣。
谢云谏的玄色官服扫过石阶,像一片压下来的云,靴底碾碎薄冰,发出刺耳的“咔嚓”声,惊起几只缩颈的寒鸦。
他捧起除名令的手青筋凸起,声音却刻意放得平稳,“陆门七子,习非成是,悖经乱教……”尾音被北风卷走半截,韩霁的旧监牌在他掌心磕出轻响,那声音细微,却像钉子般扎进林昭然的耳膜。
林昭然看见那少年跪得笔直,指节白得近乎透明,指甲缝里还嵌着墨渍——是替不识字的同窗抄书时蹭的。
她甚至能想象那墨汁干涸时在指尖裂开的微痛。
墙外传来细碎的响动,是百姓踮脚扒着红墙,砖石摩擦着粗布衣角,窸窣如春蚕食叶。
有个卖炊饼的老汉举着竹筐,热气裹着“昭然”二字飘过来,又被巡城卫的鞭梢抽散,那声音“啪”地炸开,像抽在人心上。
裴仲禹立在东庑廊下,玄色大氅下摆沾着雪,目光像淬了冰的刀,扫过人群时,几个试图往前挤的学子立刻缩了脖子——他早派了六七个书吏混在人群里,袖口露着半截朱笔,专等有人喊冤便记名字。
他指节微微抽动,仿佛已提前写下那些将被清算的名字,心头掠过一丝掌控的快意,却又被林昭然起身时那声碾雪的“咯吱”惊扰。
林昭然往前走了三步。
靴底碾过积雪的声音比钟鼓还响,每一步都像踏在冻土上,震得她脚心发麻。
她能听见自己心跳撞着残稿,一下,两下,第三下时,她开口了,声线清得像敲冰:“学生林昭然,三场乡试皆列正榜,功名可查,笔迹可验。”
谢云谏的手指在除名令上蜷起,纸页边缘被捏出细小的褶皱,发出轻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“今非为己辩,乃为师道问。”她展开残稿,墨香混着寒气漫开,那气味清苦而熟悉,像旧书房里翻动的书页,又像深夜灯下未干的笔痕。
“《礼疏》有云:‘教无常师,唯道所在。苟利于民,不必古法;苟周于事,不必循礼。’”
“放肆!”谢云谏拍案,案上的铜镇尺跳起来,“《礼疏》乃先圣所注,岂容你——”
“谢司正且听。”林昭然提高声量,目光扫过跪成一片的陆门学子,扫过墙外接耳的百姓,扫过裴仲禹紧绷的下颌,“当年相爷在乡学教童蒙,把‘仁’字拆成‘二人’讲;陆先生在破庙授业,用麦秆摆六书。这难道不是‘苟利于民,不必古法’?”
人群里传来抽气声,像风掠过枯苇。
有个穿粗布袄的少年突然挤到墙根,喊了句“林公子说得对”,立刻被巡城卫拽住衣领,粗麻布撕裂的“刺啦”声刺入耳中。
裴仲禹的大氅晃了晃,他朝书吏使了个眼色,那书吏的朱笔在名册上重重一点,笔尖划破纸面,发出短促的“嗒”声。
林昭然看着这一切,喉间泛起苦意——她早算到会有此劫,可当看到少年被拖走时,心还是狠狠揪了一下。
但那经纬之线仍在脑中游走,如丝如缕,牵引着她向前。
“学生今日,以青衿为誓。”她指尖扣住左襟,布料在指腹下发出细微的摩擦声,“这袭青衿,是寒门子弟叩开仕途的门环;可若这门环锁死了更多门,要它何用?”
“嘶啦——”
裂帛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,羽翼扑棱声划破寂静。
青灰色的衣料顺着她手臂垂落,内里素麻孝服像一道白电,劈碎了满场的肃杀。
谢云谏的除名令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韩霁猛地抬头,眼底有火光在烧。
墙外接炊饼的老汉突然把竹筐往地上一放,喊了声“好”,接着是卖菜的妇人,挑水的脚夫,“好”声像滚雷,撞得泮池的薄冰簌簌往下掉,冰面裂开细纹,发出“噼啪”的轻响,如同大地在回应。
裴仲禹的指节捏得发白,指甲嵌入掌心,一丝锐痛传来。
他看见林昭然的孝服上还沾着墨点,像落在雪地上的星子——那是她抄书时蹭的,是替老妇读家书时蹭的,是所有被铁幕挡在门外却仍在叩门的手蹭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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