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静坐于窗下,指尖轻抚着微凉的紫砂茶盏,窗外暮色四合,将她清瘦的剪影投在背后的书架上。
晚风穿窗而入,带着初秋的凉意,拂过她素色衣袖,也吹动了案头一卷半开的旧书,纸页簌簌作响,如低语。
茶盏边缘残留着一圈淡淡的茶渍,触手微涩,像岁月刻下的印记。
她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天光里,那灰蓝的云层如凝固的铅,压着整座京城的屋脊,却压不住她心中那一缕不肯熄灭的火种。
孙奉带来的消息并未在她脸上激起任何波澜,仿佛只是确认了一颗石子投湖后必然会泛起的涟漪。
她的呼吸依旧平稳,听觉却敏锐地捕捉着远处街巷中传来的更鼓声,一声一声,敲在寂静的暮色里,如同命运的节拍。
国子监是天下文枢,更是礼教的樊笼。
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了规训的墨香,监生们晨起诵经,暮归抄录,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,日复一日,如蚕食桑叶。
可那整齐划一的书声之下,却总有几声微不可察的咳嗽,几道游移的目光,几双在袖中攥紧又松开的手——那是灵魂在暗处挣扎的触感。
只要有一丝缝隙,光便会不顾一切地涌入。
她放下茶盏,瓷器与檀木案几相触,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嗒”,像某种决断的落子。
她声音平淡地吩咐侍立一旁的守拙:“去书房暗格,将那套前朝的《民学辑要》残卷取来。”
守拙应声而去,脚步轻缓,踏在青砖地上的回音被暮色吸尽。
很快,他捧着一个蒙尘的黑漆木盒返回,盒面斑驳,指尖抚过,能感受到木纹中嵌着细小的尘粒,触感粗粝。
林昭然亲自打开,铜扣“咔”地一声轻响,仿佛打开了尘封的时光。
盒内静躺着几卷泛黄的古籍,纸页脆弱,边缘已残破不全,指尖轻触,便有细微的纸屑簌簌飘落,带着陈年霉味与草药熏过的气息,那是她为防虫蛀而年年亲制的香草包留下的余香。
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,翻到其中一节,上面用古篆写着标题——“教无贵贱”。
那四个字墨色深沉,笔画间仿佛有风雷隐伏,视觉上如刀刻斧凿,触之似有棱角。
“磨灰墨。”她命令道。
守拙不敢怠慢,取来一方旧砚,砚台边缘已有细小的裂纹,像干涸的河床。
他用松烟墨块混着草木灰烬细细研磨,墨条在砚池中缓缓旋转,发出低沉的“沙沙”声,如同夜虫啃食枯叶。
水与灰交融,渐渐漾开一种色泽暗淡、仿佛沉淀了岁月尘埃的灰色墨汁,触手微凉,气味苦涩,带着焚烧后的余烬气息,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墨的清香——那是思想在灰烬中重生的呼吸。
林昭然挽起衣袖,亲自执笔,紫毫笔尖在那灰墨中饱蘸,墨汁顺着笔锋缓缓滴落,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更深的灰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她没有用时下流行的馆阁体,而是以一种古朴而锋锐的笔法,将“教无贵贱”一节的内容重抄在一张张坚韧的麻纸上。
笔尖划过纸面,发出细微的“嚓嚓”声,每一道笔画都如刀锋入骨,力透纸背。
她的手腕稳定,指尖却能感知到纸纤维的粗粝阻力,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桎梏搏斗。
她的字迹清峻,笔锋藏而不露,正如她本人。
每一个字都仿佛不是写在纸上,而是刻进了纸的纤维里,视觉上如碑石铭文,触之似有凹凸,听之若金石相击。
她足足抄了十册,每一册的封皮都只写了“补遗”二字,再无其他标识。
墨色灰暗,不引人注目,却如种子深埋。
“将这些交给柳明漪,”她将抄本递给守拙,目光沉静如水,“告诉她,不必急于散播,只需让她手下的绣娘们,将这些抄本悄悄塞进卖给各坊讲士的绣品包裹里。或是混入他们订购的书册中。我们不求速传,只求入册。”
她顿了顿,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耐心:“只要他们的书架上有了这几个字,那道帷幕,便是实实在在地破了一寸。”
这道无形的命令,如同一滴墨落入清水,迅速而无声地晕染开来。
墨痕顺水流淌,穿廊过巷,渗入宫墙深处,落进一叠待焚的旧档之间。
与此同时,吏部值房内,程知微正低头整理着繁杂的卷宗。
烛火在他案前摇曳,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,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像一道沉默的碑文。
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邻座一个新来的小吏,正趁着空闲,用一张废弃的公文纸练字。
那小吏神情专注,笔下的四个字力道十足,赫然正是——破帷之问。
纸面因用力而微微凹陷,墨迹在灯下泛着微光,触目惊心。
程知微的心猛地一跳,面上却不动声色。
他端起茶杯,瓷壁温热,茶香袅袅,状似无意地走过去,笑道:“王老弟这字写得越发有力了。这四个字,颇有古风,是临的哪家名帖?”
那小吏憨厚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:“程大人见笑了。我哪临得起什么名帖。昨夜奉命抄录新入京的户籍册,在两页纸的夹层里发现了这四个字,也不知是谁人无意间写下的。我瞧着这字筋骨不凡,便记了下来,闲时练练笔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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