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昭然望着孩子们在溪石上躺成一片,像被晨露浸透的青藤。
阿福的光脚还沾着昨夜的泥,小桃辫梢的草籽在风里晃,倒比案头的镇纸更稳当。
她蹲下身,指尖掠过阿福后颈被晒得发红的皮肤——触感微烫,带着孩童酣睡时特有的温热呼吸,“跟着溪水的呼吸,吸——”
山溪漫过卵石,发出细碎如低语的轻响,水珠溅起时凉意扑面,像谁悄悄吹了口气。
百道童息渐次沉缓,与水流同频,连雾气也仿佛凝滞不动。
林昭然退到竹篱边,看晨雾被呼吸搅碎,在孩子们额前凝成细密汗珠,一粒粒折射出初阳的淡金。
忽有一声清越的竹鸣从对岸传来,像是谁用指节叩了叩枯竹——可那片竹丛她昨日才看过,竿子早枯得发白,叶儿都卷成了灰蝶,风过时簌簌作响,如骨节摩擦。
她眯眼细看:一根主干斜裂开一道口子,形似笛哨;另一节空腔被风吹动,嗡鸣回荡,竟将风声揉成了人语频率。
第二声,第三声。
竹鸣渐密,竟成了叠韵,先似模糊呢喃,再听却分明带了颤音,像有人含着气音反复念“我在……我在……”,尾音微微发抖,仿佛真从地底浮起。
村东头的王屠户扛着杀猪刀冲过来时,刀鞘撞在青石板上哐当作响,震得脚下碎石微跳。
他脖颈的肥肉抖得直颤,刀把上还粘着没擦净的血渍,在日光下泛着暗红油光。
“林先生!鬼、鬼哭!”他嗓音劈裂,眼里布满血丝,却在瞥见老妪扑向竹丛那一刻忽然噤声。
几个妇人拽着围裙角往后缩,只有王婶扶着老妪挤到前面。
老妪的拐棍点地,笃笃声盖过竹鸣,木杖底部已磨出凹痕,敲击青石时发出沉闷回响:“哭个甚?我听着像我家狗蛋。”她眼窝陷得深,说起话来却像敲铜铃,“三年前他跟着商队去北地,走时说‘奶,等我赚了钱,给您打副银簪’。昨夜他托梦,就站在床头念‘我在……我在……’。”
竹鸣忽又高了半分,老妪的拐棍“当”地掉在地上。
她扑向竹丛,枯枝刮得手背渗血,血珠顺着掌纹滑落,滴进泥土时竟腾起一丝极淡的腥甜气息。
“是他!是我孙子在应我!”她嘶喊着,声音沙哑如撕布。
林昭然弯腰捡起拐棍,指尖触到棍身磨得发亮的凹痕——那是老人每日叩地的印记,掌心摩挲处温润如玉,仿佛藏了无数未出口的问。
她望着竹影里颤动的老妪,忽然想起昨日阿福问的“闭嘴不说话时,问题去哪儿了”。
原来那些没说出口的问,都沉在溪石里、竹节里,等个懂的人来听。
“去村后那片山谷。”她提高声音,风掀起她的月白衫角,露出内里用旧书纸裁的衬里——那是程知微上月寄来的《空心录》抄本,字迹密如蚁行,“就叫‘回声谷’。”
王屠户的刀鞘当啷落地。
他怔了片刻,忽然伸手摸了摸怀里一块褪色绣鞋布——是他女儿三岁那年穿过的,再没舍得扔。
他喉咙动了动,杀猪刀倒转过来当铲子:“我去砍竹子搭架子!”
王婶抹了把脸,竹篮里的嫩葱撒了一地,清香弥漫开来。
“我家狗剩会刻字,让他把问都刻在岩壁上!”她说着,从袖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习字纸,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娘,我想回家”。
林昭然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,袖中程知微的信笺被掌心焐得发烫。
那是今早信鸽送来的,墨迹还带着京师的凉气:“朝会之上,六部奏事略过‘民情’如避火炭。皇帝问起,尚书只说‘皆已安妥’。可退朝后,小吏躲在偏殿哭——‘一提百姓的问,心就空得发慌’。”
她展开信笺,末尾批着“当恐惧成为本能,沉默便是起义”。
字迹被墨晕染开,倒像朵在宣纸上绽开的莲,边缘洇出细密裂纹。
“先生!柳娘子的信!”老张头举着靛蓝布角从巷口跑来,布角被露水浸得发沉,指尖触之微凉,“是用存问针法绣的,我隔着三步,心口就像被针扎了一下!”
林昭然接过布角,指尖刚碰到绣纹便缩了一下——极细的丝线在布底绷成“汝心何向?”,针脚紧实如缚,隐隐透出一股苦涩气味,那是靛蓝染料混着泪与药汁的味道。
她想起柳明漪上月信里说的“让传诏的马儿听听百姓的响”,原来这“响”早顺着绣线爬进了宫。
“宫女更衣时昏过去七个。”老张头压低声音,呼出的气息带着姜汤余味,“太医说心悸,可柳娘子在信里画了个火盆——内廷烧了三日素绡,烟子飘得跟云似的。”
林昭然把布角按在唇上,能尝到靛蓝染料的苦,舌尖微麻,仿佛吞下了整座禁宫的沉默。
柳明漪总说“织网要织到人心最软的地方”,现在看来,那地方正烧得发烫。
五鼓将尽,御沟水声渐响。孙奉的密报随着水流漂来了。
他用桐油浸过的纸包着半张静心符,符上朱砂裂成蛛网:“守库太监说贴了符梦里反问得更凶,我就把符折成船,让它们顺着水去该去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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