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会县茶马镇,咸水寨。
珠江口的夜风裹住成阵咸腥灌入寮棚,陈九将最后一条鱼挂上竹架。
月光从烂瓦缝度漏低出来,正照住阿妈弯低的背脊。
“明日初八,寅时三刻涨潮,别误了时辰。”阿妈往灶膛塞了把柴嘱咐他。
“九仔收完东滩的定置网,记得再捎上些……”
陈九甩了甩手上的血珠,正要应声——
“哐......!”
铜锣声突然撕碎了渔村的夜。
火把沿着滩涂逼近,踏碎牡蛎壳的脆响传来,陈九听了一阵,猛地站起来,撞翻木凳。
那铜锣和嚣张的脚步声,是那班狗差佬!
阿妈的手像铁钳似的攥住他的腕子,手里的虾酱“哗啦”翻到在地上。
“从后窗走,晚些再回来!”她掰开他的手指,急急忙忙把祖传的刀拍进他怀里防身,刀鞘上“新会陈氏”四个小字被火光照得发亮,像是要烧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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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九蜷在船底数心跳,能听见差役的靴子已经踹开了自家寮棚的门。
咸水寨的破船密密麻麻挤在一起,他的舢板卡在两条船中间躲着,还算隐蔽。差役的哄笑混着阿妈压抑的闷哼传来,像钝刀子割肉,一下比一下狠。
“死八婆生养的好崽子!”李书办踹翻虾酱缸,“县尊老爷要三百担鲜蚝贺寿,你们倒敢拿臭鱼烂虾糊弄?”
陈九指甲抠入船板,木刺扎入肉都不觉痛。
他认得这个声音,上月就是此人强征了阿彩姐的婚船,逼得那女人跳了伶仃洋。刀在鞘中轻颤,似是在提醒他那句三叔公常说的话:“渔家把刀,出鞘就要见血。”
陈九听着母亲压抑的痛呼,实在无法忍耐。
他被愤怒冲红了眼睛。
海水冷冰冰地舔他的脚踝,可心口那团火越烧越旺。
王阿四被活活打死的惨叫,陈大娘全家挂在土墙上的人头……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翻腾。陈九闭上眼,可眼皮底下全是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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子时的更梆声响,陈九用嘴叼着渔刀爬上礁岩,在黑暗中疾行。
直到看见那差役住的公舍才停下脚步。
沾着碎蚝壳的烂鞋和布条绑腿乱糟糟扔在卧房门前,他解下腰间浸透桐油的麻绳,指节翻飞间打出十二个阎王结,并细致的挂上了鱼钩,这是捆鲨的杀网,他父亲的拿手好戏。
第一个差佬踩中陷阱惨叫,陈九的刀轻轻抹开第二个人的喉咙。热血喷上墙面,他遵循着老豆教他剖鱼的诀窍:刀锋贴鳃盖入,顺势挑断龙骨。祖传的长刀欢快饮血,他一一照做,手腕翻转一一宰杀。
“第五个。”陈九踩着李书办的背脊,声音沉闷而嘶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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潮水漫过滩涂,陈九的舢板吃水已到极限。船板夹层里除了差役身上搜出的财货散银,还有半坛混着点血丝的虾酱。
他想强拉着母亲上船,那个一脸笑意的小女人却只是摇头拒绝,
“仔,我吃惯了这里的水。”
他顺着水流在死黑的夜里无声地哭嚎了半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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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还没亮,铁镣的寒意已经咬进脚踝。陈九蜷在茅草铺上数着呼吸,隔壁肺痨鬼老林的咳嗽声就没停过,那老汉咳出来的血沫子在墙角成了一片黑点。
他舔了舔裂开的嘴皮子,尝到眼角滑下来的咸泪。这玩意儿比监工赏的馊水还金贵,好歹喝了不肚痛。
工棚里鼾声、呻吟声此起彼伏。陈九缩在冰冷的草席上,睡不着了,他掌心又碰到那枚玉佩。
“致公堂……”他默念着,试图从这三个字中找出些许线索。这难道是一个组织?一个秘密的会社?“丁卯”又代表着什么?某个特定的年份,还是某种特殊的含义?
他想起福建少年临死前那双眼睛,那里面充满了不甘、愤怒,还有一丝……期盼?
苟活,还是赴义?
契约已签,文书已落。他似乎已经选择了前者。可这枚玉佩,这福建少年临死前的托付,又像一根无形的丝线,将他与某种更加宏大、更加凶险的命运紧紧相连。
少年临死的眼神悄悄落入了他心中那片名为“不甘”的荒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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监工房里西班牙猪的呼噜打得震天响,在恍惚中,天慢慢亮了。监工房的铜铃骤响,又是一天开始。
甘蔗田里的烂臭味能熏死苍蝇。陈九麻木地用砍刀劈进蔗杆,却猛地听见身后皮鞭破空的尖啸,他本能缩了缩脖子,结果鞭梢却抽在旁边客家仔阿福背上。
阿福的破衫裂开,露出新伤叠旧伤的脊梁,血珠溅到陈九脸上,滚烫得让他一愣。
他前些天烧得跟炭火似的,陈九都以为他要见阎王了。
“chino猪,这捆少了两斤!”胡安监工的皮靴重重碾进泥里,西班牙语的咒骂混着鞭子声劈头盖脸砸下来。陈九低头盯着自己的镰刀柄,听着阿福一声接一声的惨叫,手也越来越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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