粮站的老秤最近总在夜里“咔嗒”响,像有人在掰秤星。那秤是民国时的老物件,铜秤砣磨得发亮,秤杆上的星点密密麻麻,红的像血,黑的像墨,据说能称出人心的重量。粮站的老郑说,这秤邪门得很,前几天他半夜去盘点,看见秤杆自己立在粮堆上,秤砣悬在半空,秤绳上缠着圈头发,黑的、白的、灰的,像谁用剪刀绞下来的。
“更邪乎的是,”老郑卷着烟纸的手发颤,“我看见秤盘里放着个布包,打开一看,是截小孩的手指骨,指甲缝里还嵌着麦糠。秤杆上的星点疯了似的跳,红的变紫,黑的转青,最后停在‘三两’的位置,那布包就突然消失了,跟从来没存在过一样。”
我跟着老郑去粮站时,天阴得像浸了水的棉絮。粮站的仓库是土坯墙,墙缝里长出些不知名的野草,草叶上挂着黏糊糊的水珠,看着像没擦净的眼泪。老秤就挂在仓库正中央的横梁上,秤绳缠着横梁打了七个死结,秤杆微微晃着,秤砣在阴影里忽明忽暗,像只盯着人的眼睛。
“这秤是当年的账房先生留下的。”老郑指着墙角的木箱,“姓魏,据说能凭秤星断善恶。商人来借秤称粮,他总让对方先把自己的‘良心’放秤盘里称称,要是秤星乱跳,就说‘这生意做不得,会遭报应’。”
木箱里装着本泛黄的账册,墨迹洇着些暗红的渍,翻到第三十七页,上面记着行歪字:“民国二十一年,张屠户借秤称肉,良心三两,掺假半斤,断指偿。”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秤,秤星标着“三两”,底下压着片干枯的指甲,黄得发脆。
“张屠户后来真断了根手指?”我问。
老郑点头,声音压得更低:“断在左手小指,说是剁肉时自己砍的,血流了半盆,把肉案子都染红了。魏先生拿着那截手指,就在这秤上称了,说‘三两不多不少,正好抵你掺的假’,然后把手指埋进了粮堆,说‘让粮食消化你的贪心’。”
正说着,仓库的门“吱呀”一声自己关上了,窗纸突然被什么东西划破,冷风灌进来,带着股馊掉的麦香。老秤突然剧烈摇晃,秤绳上的头发开始往下掉,黑的落在地上化成灰,白的变成棉絮,灰的竟长出了根须,钻进土里。
秤盘“哐当”一声砸在地上,里面滚出些东西——不是粮食,是些锈迹斑斑的铜钱,钱眼里都穿着红线,红线的另一头缠在秤杆的星点上。最显眼的是枚康熙通宝,钱背上刻着个“死”字,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硬壳,像干涸的血。
“魏先生死那天,就攥着这枚钱。”老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“1948年冬天,粮站遭了兵匪,他把最后一批救命粮藏进地窖,自己抱着老秤挡在仓库门口,被砍了七刀,刀刀在胸口,像要把他的‘良心’挖出来看看。”
他指着秤杆上的第七个星点,那里的红漆特别亮:“这星是后补的,用魏先生的血调的漆,说是能镇住不干净的东西。可最近……你看这星在淌水呢。”
果然,那红星上渗着些黏糊糊的液体,滴在秤盘里,溅起细小的血珠。突然,秤杆猛地往下一沉,像是有人把重物放进了秤盘。我探头去看,盘里竟躺着个穿肚兜的小孩,闭着眼,皮肤白得像面粉,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,嘴角挂着黑灰,像是刚从土里爬出来。
“是……是那年兵匪抢粮时,被活活饿死的娃。”老郑捂着脸不敢看,“魏先生把他藏在地窖,给了半块麦饼,自己饿着,结果娃还是没挺过去……他总说对不起这娃,死前还念叨‘秤没称准,我该多留点粮’。”
小孩突然睁开眼,眼珠是两个黑洞,他把麦饼往秤盘里一放,开口说话,声音像被砂纸磨过:“称称这个。”
麦饼刚接触秤盘,秤杆就疯了似的转起来,星点忽明忽暗,最后死死定在“半斤”的位置。小孩笑了,黑洞似的眼睛里流出黑泪:“魏爷爷,你看,你留的半块饼,够我撑到天亮了,是你算错了呀。”
秤杆突然发出“咔嚓”的脆响,从第七个星点处断成两截。断口处涌出些暗红的粉末,像碾碎的血痂,落在地上长出了嫩芽,嫩芽上结着小小的麦穗,麦穗上的麦粒都是红的,像一颗颗缩小的心脏。
仓库的门又开了,阳光斜斜地照进来,落在断成两截的秤杆上。小孩的身影渐渐透明,手里的麦饼变成了朵麦子花,飘向阳光里,像只黄蝴蝶。老郑蹲在地上捡着秤杆的碎片,碎片上的星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红的像花,黑的像籽。
后来有人把断秤埋进了粮站的后院,第二年春天,那里长出片麦子,麦穗比别处的饱满,脱粒时麦粒落在簸箕里,总发出“咔嗒、咔嗒”的声响,像有人在轻轻拨弄秤星。老郑说,那是魏先生在跟娃算清楚当年的账,这次秤准了,半斤就是半斤,不多也不少。
我离开时,老郑正往麦囤里撒新收的种子,他说要把粮站守下去,让这秤的念想在粮食里长,长到每粒麦子都记得,良心该有多重,粮食该有多金贵。风穿过仓库的窗棂,带着麦香,像谁在低声念叨:“称粮先称心,心正了,秤就准了。”
粮站的横梁上,后来挂了杆新秤,秤杆上的星点是用新磨的铜粉画的,红的更红,黑的更黑。有人说,夜里还能看见个穿长衫的影子在调秤,手指点过星点时,会传出“咔嗒”的轻响,像在跟谁报数:“一两良心,二两家国,三两……是给娃留的饼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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