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子西头的百年木楼,近来总在午夜传出断断续续的琴声。那琴不是镇上常见的二胡,是架老式的七弦琴,调子时而呜咽如泣,时而急促如诉,听得人心里发堵。守楼的阿福说,有天夜里他爬梯子修屋顶,看见二楼的窗纸上印着个抚琴的影子,手指在琴弦上滑动的姿势,像极了三十年前住在楼里的苏先生。
我踩着晨露去时,木楼的朱漆大门斑驳得像幅褪色的画,门环上的铜绿渗着水汽,摸上去滑腻腻的,像沾了层薄油。推开楼门,一股混合着松烟与朽木的气息涌出来,楼梯的踏板被磨得发亮,每踩一步都“咯吱”作响,像谁在暗处跟着叹气。
“这楼是苏先生的书房,”住在楼对面的周先生拄着文明棍进来,杖头在青砖地上敲出“笃笃”声,“他是前清的秀才,一辈子没做官,只爱弹琴、练字,说‘弦上有山水,墨里见人心’。三十年前某个雪夜,人们发现他倒在琴旁,手里还攥着支狼毫笔,笔尖蘸着的墨没干,在琴身上晕出个‘断’字——据说他前一晚刚写完幅《广陵散》,琴音惊得楼后的松林落了半宿雪。”
周先生往二楼指了指:“那架七弦琴就在楼上的书房,琴身是百年桐木做的,琴弦断了三根,三十年来没人敢碰,都说碰了会招祸。”
二楼的书房果然摆着架七弦琴,琴身蒙着层薄灰,断弦的琴轴上缠着些干枯的松针,像谁故意系上去的。琴案上放着方砚台,砚池里的墨汁早就干硬,却在晨光里泛着幽蓝的光,砚边压着张残纸,上面写着半阙《广陵散》,字迹力透纸背,最后一笔陡然变粗,像滴墨砸在纸上,晕出个不规则的黑团。
“苏先生当年教过镇上的孩子念书,”周先生摸着琴身的断痕,“有个叫阿禾的姑娘最痴迷他的琴,总蹲在楼下听,说‘苏先生的琴能讲古’。后来阿禾被选去城里唱戏,走的前一晚,苏先生在楼上弹了整夜《凤求凰》,琴弦断了两根,他说‘弦断有谁听,知音去远方’。”
正说着,七弦琴突然“铮”地响了一声,断弦的琴轴剧烈晃动,缠在上面的松针“簌簌”往下掉,落在琴案上,竟慢慢排成了行,像段没写完的谱子。我凑近看时,发现琴身的断痕里嵌着些细碎的木屑,混着几根灰白的头发——是苏先生的,周先生说过,他晚年总爱用松针束发,说“与松同气,心自清明”。
“昨夜琴响时,我看见窗台上有支狼毫笔。”阿福蹲在楼梯口,手里捏着片干枯的竹叶,“笔杆上刻着个‘禾’字,是苏先生的笔迹,可天亮再看,笔没了,窗台的积灰里留着串浅浅的脚印,像双布鞋踩过,鞋尖朝着琴的方向。”
日头爬到正午时,书房的门突然“吱呀”一声自己开了,风卷着松针从窗外涌进来,落在七弦琴上。断弦的琴轴突然转动,没断的四根弦竟自己颤动起来,发出“嗡嗡”的共鸣,琴案上的残纸被风吹得飘起,背面露出几行小字:“雪夜断弦,非因琴老,为知音远,弦亦心死。”
“他在等阿禾。”周先生的声音发颤,“阿禾走后第三年,就病死在城里的戏班,临死前托人带信,说‘想听先生再弹遍《凤求凰》’,可信送到时,苏先生已经不在了。”
突然,琴身剧烈震动,没断的琴弦“啪”地又断了一根,断弦弹出的力道竟将砚台里的干墨震成了粉末,粉末在空中凝成个模糊的影子,穿长衫,抚琴的手指悬在琴弦上,迟迟不肯落下。影子的袖口沾着松针,与琴轴上的那些一模一样,显然常去楼后的松林。
我顺着松针的痕迹走到楼后,发现松林深处埋着个木盒,打开一看,是支狼毫笔和半块松香,笔杆上的“禾”字被摩挲得发亮,松香里裹着片干枯的桃花瓣——是阿禾最爱戴的头饰,她总说“桃花配琴声,才叫春色”。
夜里,我们守在书房。刚到子时,七弦琴突然自己响起,断了的琴弦竟像有了生命,在空中虚弹,琴音比白天听到的更清晰,先是《凤求凰》的缠绵,接着转为《广陵散》的激越,最后又归于《平沙落雁》的悠远。
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琴上,琴案的残纸突然无风自动,上面的半阙《广陵散》渐渐补全,最后一笔落下时,空中的影子慢慢变得清晰,苏先生的侧脸在月光里柔和如塑,他抬手拂过琴弦,断弦的琴轴上突然长出新的弦丝,是松林中最坚韧的藤蔓,被月光镀成了银白色。
“是阿禾回来了。”周先生突然老泪纵横,指着窗外——月光下,松林里站着个穿戏服的影子,手里捧着支桃花,正朝着木楼的方向微微颔首,裙摆扫过的松针“沙沙”作响,像在应和琴音。
琴音戛然而止时,天已微亮。书房里的七弦琴断弦尽复,琴身的“断”字被新的墨痕覆盖,写着个“圆”字。楼后的松林里,那木盒被埋在新土下,上面压着块青石,石上刻着行小字:“弦可断,音不灭;人可离,情不绝。”
后来,镇上的人常听见木楼的琴音,却再没人觉得诡异。有孩子说,午夜爬树时看见苏先生和阿禾在书房对坐,一个抚琴,一个轻和,琴音惊起的宿鸟,在月光里排成行,像串会飞的音符。
我离开那天,周先生正在修补木楼的窗纸,他说要让琴音透得更清亮些。风穿过松林,带着松针的清香,与木楼的琴音缠在一起,飘向镇子的尽头——那是三十年前没说完的故事,终于在时光里,被琴弦轻轻续上了最后一个音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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