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五年过去,似乎没有什么不同,时间依然停留在十五年的那个下午。那时,面对楚楚动人的苗家小媳妇,他心生悲哀,继之莫名的兴奋。女要俏,就穿孝,当他第一眼看到刚刚生过孩子的苗肇庆的媳妇时,脑袋似乎被棍子夯了一击,懵了老半天。在街上开杂货铺的时候就听说苗家新媳妇俊俏,如今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那晚,他酒足饭饱之后,唯一一次没回街上的铺子,而是留在了老家陪老父亲啦了半夜的呱,然后歪在大椅子上沉沉睡去。
时间似流水,风霜似乎没在苗褚氏脸上留下过多痕迹,反观自己,已经十足的老头了。当初共同执事的老执也是七零八落,有的早已化为黄土,倒是自己稳稳地坐在了大老执的位子,一坐就是十多年。
冷菜上齐,随着上菜小伙计的退出,主家苗褚氏迈进了厅堂,对着众人微微弯腰施礼说,各位兄弟爷们,麻烦你们啦,肇庆身体不好,不便陪大家喝一盅,粗茶淡饭,不成敬意,都是一个村的,大家也别客气,吃好喝好,明天的正事等着你们帮忙呢。说完,微微弯腰施礼,说了句我去厨房看看,就出了厅堂。
众人客套着站起身,又目送主家离去,然后才落了座。郭修谋看着造型别致模样精美的冷菜,适时地发表了一番感慨,不待他的话落,众人的筷子早已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了。要说人什么时候最馋,莫过于开春。过年的油水早已消耗在日复一日的艰辛劳作里,青黄不接的尴尬只能勉强不饿着肚子,拉馋是寻常人家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。饶是村保长郭修谋,馋了也只是煮两只咸鸭蛋,煎两条干咸鱼,下酒解馋,遑论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穷苦户了。
苗家这顿非同寻常的大餐让三个人跑了肚子。郭修谋第二天听说后,端着茶鄙夷地笑了,由此愈加看不起那三个跑肚的老执。按照他的想法,那几个人忝列老执,纯粹是浪费主家的粮食。在他看来,执事根本无需那么多人,四到五个足够,多了丝毫于事无补,反倒互相扯皮推诿,净惹闲气。不过话又翻过来说,反正是一桌,四五个倒不如八个人实惠,自家儿子娶媳妇不也是这样么。
郭修谋轻轻敲着桌面,对着那个一夜跑了三回肚子,一脸悔恨的老执笑说,我昨天说过吧,那碗面子(大肉)少吃,少吃,偏不听,咋样,原个原出来了吧?降不了硬吃,结果就是白糟蹋。
那人不好意思,羞赧一笑,又为自己打圆场说,哪能白吃呢,拉馋了,也过瘾了。
一个老执奚落道,是过瘾了,怕是茅厕过瘾了吧,都是油花子。
一帮人哈哈笑,丝毫没在意主家正在行着迁坟的事宜。郭修谋的目光落到院子里的那两口白茬的棺材上。早晨柔和的光线下,棺材的木质纹理清晰好看,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清香。棺材好大,目测不小于天地五的尺寸。迁坟用这么大的棺材,怕是整个石头楼山套独一家。这个女人,真不会过日子。郭修谋恨得牙根痒痒,其实,他知道,那是嫉妒了。暗地里算过,这么两口棺材,没有二十块大洋根本拿不下来。镇上的棺材铺里大小不一的棺材不下十几口,天地五的却不见踪影,作为苗家庄的大老执,每年总要经手那么三五回白事,棺材的大小他了然于胸,价格更是门清,二十块大洋,那可是两千斤麦子啊。是的,两千斤麦子,五亩水浇田的产量。这还没算席地的开销。这个娘们,郭修谋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,随后却觉得骂的一点道理都没有。
事情安排妥当,苗家女主人神情笃定地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慢慢悠悠地喝茶。帖子前几天已经撒出,她的任务就是接待众客。苗家人丁单薄,亲戚亦少,但有来往的亲戚总还有那么几家,婆婆的娘家人,公公的老表,丝毫怠慢不得。婆婆的娘家已经没有至近的亲戚,一个叔伯侄因为不务正业,婆婆活着时基本断了来往。,来往断了,该有的礼节却不能少,信送到了,来不来人却是他们的事了。倒是公公的舅家老表,那个教书先生,颇得公公敬仰,并引以为豪。公公去世时,那个戴眼镜,文质彬彬,据说在徐州城当教书先生的老表痛哭流涕,一篇祭文念得回肠百转,村里的老秀才文轩大爷自愧弗如,逢人便说,到底是上过学堂的的,不一样,不一样啊…..
说起来那个表叔只比自家男人大十来岁,现在也不过五十上下。男人曾经说过,表叔想把他弄到徐州上学的,无奈老爹不同意,否则,他,嘿嘿。嘿嘿的意思她懂,可是,事实不容假设,谁又能敢说去了徐州一定就能时来运转呢。总之,说来说去都是命,就像自己,若不是黄风口公公救了老爹,自己未必嫁到苗家。命运实在是个不可捉摸的东西,总在不经意间露出本来面目,或好,或孬,都在他的掌控之下。
苗家老陵在村北,那个靠近乱石坡南沿的贫瘠之地,埋下了苗家祖辈几十座坟茔。苗褚氏从峄县城请来的阴阳先生,踏遍了苗家散布在石头楼山套里的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土地,最终选定了村前的那二十亩伸勺子挖饭的水浇地。这样的选择也暗合苗褚氏的心理,一马平川旱涝保收的水浇地怎么都比乱石坡强。只是,在要不要给公公婆婆立碑的问题上,她拿不定主意。公公去世时没有立碑,婆婆去世当然也没有立的必要。一个草民,立碑做什么?这是公公的原话。男人对公公的话言即从听,加上当时下葬时间紧迫,立碑的事就此搁下了。男人病倒,另起陵地,要不要给公婆立碑,却颇费心思,私下里询问过私塾四大爷,回答也是模棱两可,不过从他的话里她却听出话外之意,一个武把式立碑有违祖制。至于哪条祖制,说得含糊其辞。
苗家没有近门近支,陵上一切事务只能憨柱代劳,新旧两个陵地一南一北,把老实巴交了半辈子多的庄稼汉累得够呛。不过,打心里,他又是快乐的,从没有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自己的憨柱,此刻,俨然苗家的主人,对着新打的圹不甚满意。他指着毛毛糙糙的圹沿说,就你们这样干活的?要搁我,早就撒泡尿把自己淹死了,还不够丢人的呢,苗家的猪肉膘子白吃的?
几个打矿的壮汉嘻嘻笑,根本不把憨柱的话当回事。憨柱急了,跳下圹,要过二斗的铁锹呼哧呼哧戗起边来。戗了几下,他犯过想,又把铁锹丢给二斗,爬上圹说,要干就干良心活,人家苗家的猪肉也不是大水淌来的不是。我的话可以不听,中午的肥肉膘子想不想吃?
几个人异口同声说想吃。
喜欢一个家族的断代史请大家收藏:(m.qbxsw.com)一个家族的断代史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