进入小暑,苗肇庆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。村里人已经能看到病了大半年之久的苗肇庆慢笃笃地走在村道上了。偶尔,他会停下来跟人打个招呼,聊一会闲篇。多数时候,他一个人慢悠悠地走在村前的田垄上,面对着一望无际的棒子地贪婪地看,那神情就好像没见过棒子似得。再然后,苗肇庆的身影就出现自家窑厂的土矿边了。
说也奇怪,山南广袤的大地,只有苗家庄附近三两个村子出粒土。而粒土是制造土陶的唯一原料。小门小户的人家,三五亩地,哪个也不肯在自家丰腴稀罕的土地上开采,填饱肚子才是一顶一要紧的事,虽然都知道,粒土可以制作窑货,卖了变钱。
苗家的土矿里,几个窑匠正在出土,看到东家,无不隔着老远就打招呼,唯恐怠慢了似得。苗肇庆跟他们摆摆手,示意他们继续干他们的,自己只不过是随便看看。在苗肇庆那里是随便看看,那些窑匠却不这么想,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,就凭东家的仁义,他们也不能偷懒。何况,行使半个主家权利的憨柱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,并不厌其烦地教导大家,端人家的碗就要对起那碗饭。是以,苗家窑厂的窑货没有因为苗肇庆的缺席而有任何的减少,相反,比苗肇庆在跟前时多出一成不止。在整个黄方山套十三个村子,祖辈传下的好名声为苗家带来了优厚的选择权,苗家留下的匠人也都是个顶个的能干老实,人们以在苗家做活为荣。若是有谁被苗家除了名,理所当然,都把不是怪到那个人身上,而不是怪在苗家。
苗肇庆从土矿走来,一路上花香扑鼻,微风轻拂。锄过二遍的棒子已经高过膝盖了,墨色肥厚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发亮。他慢悠悠走着,丝毫没有感受到阳光的炽热。相反,他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,像是在春天里。村头的窑场上,一排排土色的生胚罐子、盆、缸,像静默的孩子等待着他的抚摸。每当这时候,憨柱的儿子大满总是快速跑过来,作势扶他,嘴里说着,大叔你来了。对于称呼,苗肇庆秉承着长幼尊卑,乡情邻里,而不愿意大满最初称呼他为东家。苗肇庆一本正经地告诉憨柱,咱两家不是单纯的东家和伙计的关系,咱们算是世交。憨柱嘴上说着哪能心里却为东家的仁义欢喜。实际上,已经积攒下六亩薄田的憨柱完全可以不做长工了。凭着他和已经成人的大满,爷俩完全可以靠平日的打短维持一家人的衣食和体面。
苗肇庆病倒后,苗褚氏做主请来了胡庄的匠人替代男人,工钱讲定一个月一开,每月一块大洋。多年前苗褚氏就不想让男人做匠人了,在她看来完全没必要,守着祖宗留下来的百多亩地和一年四季不断活钱的窑厂,一家三口人吃香喝辣都绰绰有余,何况还有参股娘家药店的分红,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。男人的理由无懈可击,家有万金不如日进分文。
苗肇庆围着场地转了一圈,又蹲下来饶有趣味地盯着一个缸觑着眼看。当别的窑匠迎出去,热烈地跟苗肇庆打着招呼,说着恭维的话的时候,岔腿坐在轮子前的胡大财一脸的自得,他知道,凭着自己无可挑剔的手艺,主家是断断挑不出毛病的。
棒子追过肥,农人就算闲下来了。六月的连阴天像天空被戳漏了,一片云彩就是一阵雨。天溽热难耐,空气似乎都带着水珠。
苗肇庆很是厌烦这漫长的雨季,他天天看着垂直的雨幕顺天而下,而无可奈何。
女人在屋里纳鞋底,嗤嗤拉拉的声音合着外边的雨声,竟平添了一份不曾有过的诗意。女人提议让他看书,再不行就去找人闲聊,再怎么也比窝在家里要强。
苗肇庆哪也不去,多少年来他就没有串门的习惯,再说,他也听不惯那些男人的胡侃八拉,那些粗鄙的男人,除了聊一些比骚羊蛋子还骚的呱,他们还能聊些什么?要么就东家长西家短,全无新意,听多了平添烦躁。再说,那个圈子也不适合他,就像猪圈里突然跑进来个绵羊一般突兀。
有一次,他老远就听到窑屋里几个匠人嘻打哈笑,结果等到他的身影出现,众人都刹住了笑,然后不无尴尬地各干各的活了,似乎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瞬间,他感到了自己的孤独,他知道,他不属于那个圈子,那个世俗的圈子,那个属于匠人的圈子,虽然他也是一个匠人。
苗褚氏怕男人劳累,就把藤椅搬到廊檐下,给男人泡了壶茶,让他慢慢嘘着消磨时间。此刻,她已经不奢望什么,只要男人守在身边就好,哪怕他什么不干,就那么闲着,甚至躺着,反正家里吃穿不愁。
男人寿宴那天,四哥聊到那晚才走。从四哥和永昶的口中,她知道了外边并不太平,日本人虎视眈眈,像盯着一块大肥肉盯着关内丰饶的国土。
甥舅俩人因为日本人会不会打进来而起了争执,不过倒是那种温和的争执,不伤和气。永昶说想都不要想,日本人会打进来的,时间早晚而已。舅舅不同意外甥的观点,说整个东三省都让日本人占了,还不知足?永昶反驳舅舅,问,你都有两千多亩土地了,为啥还想着再有两千亩。舅舅笑了,为外甥这个鲜活的比喻。
她在一边都听得呆了,这爷俩也太能聊了,而且聊得都是乡下不曾听说的稀奇事。几个执喜的也算经多见广,可说来说去还是庄户人家,最远的也就到过县城,至于济南那是连想都没想过的事,永昶的一席话让他们口瞪目呆之余,口中不停地连说乖乖,这是什么世道。有的人不无忧虑地想了又想,日本人到底什么样子,是不是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,待听说日本人个个都是小矮人后,都轰地笑了,有人不屑地说,人小国的还想统治咱中国呀。
倒是郭修谋眯着眼不吱声,心下却不停翻腾,日本人能打进来,占了东三省,想必不是无能之辈,想当初满人不也是一小撮么,不还照样统治大汉民族?众人七嘴八舌,说什么的都有,只是谁也没有想到,两年之后,日本人真的打了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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