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梦醒来,天下已变。
混沌如潮水般退去,意识的碎片艰难重组。张天落从一片虚无的泥沼中挣扎着睁眼,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击着尚未归位的魂魄。刺秦失败后那场狂暴的时空传输所带来的眩晕与撕裂感,依旧像附骨之疽般缠绕着他,骨髓深处都透着一种被强行拆解又胡乱拼凑后的酸软与虚空。
刚才……似乎做了一个漫长到令人窒息、又光怪陆离到匪夷所思的梦?
梦中,他不再是人,而是一头沉默温顺的青牛,皮毛浸润着函谷关的晨露与紫气。他驮着那位清癯老者,踏过荒草,涉过溪流,感受着背上那份洞察宇宙的沉静重量。他见证了竹简的摩擦声,听到了那涵盖天地万物的五千言自老者唇齿间流淌而出,字字珠玑,化作缭绕关口的祥云……“钥匙不在远方,只在心田方寸,因果交织之地……”
然而,这玄妙的梦境如同水中月影,一触即散。意识深处更为清晰、更为灼痛的烙印,仍是咸阳宫墙外阴暗小巷里的疾奔,身后追兵的呼喝与弩箭破空之声,清宁决绝推开他时指尖的温度,以及那柄未能染上帝王之血的鱼肠剑的冰冷触感——那未完成的使命,像一根毒刺,深扎心扉。
梦与现实的边界在此刻模糊不清,疯狂交织。他用力甩动昏沉如同灌满铅块的头颅,环顾四周。荒草萋萋,高及人腰,风声过处,一片寂寥苍茫。远处山峦起伏,轮廓陌生而古老。这里是……梦中老子曾驻留、等待过那个“有缘人”却最终未果,方才西去的地方?
是启示?是幻觉?还是时空错乱中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?张天落已无力分辨。但冥冥之中,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如同种子落入心湖:留在这里,等待。
“谁让我……做过他的一头牛呢?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声音嘶哑,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认命般的自嘲。于是,他就在这棵盘根错节、仿佛也承载了无数时光的古树下,用随手撅来的枯枝、扯来的茅草,搭了一个仅能蜷缩容身、勉强遮蔽风雨的窝棚,住了下来。
此地仿佛是时空洪流中一个奇异的旋涡,一个被遗忘的宁静支点。四季的轮转在这里变得暧昧不清,春秋模糊,冬夏交替也失了鲜明的界限。唯有身体对饥寒最原始本能的感知,在艰难地标记着时光的流逝。饿,是比任何刻漏更精准的计时。
饥肠辘辘驱使他走向极远处偶尔蹒跚路过的农人,伸出空空双手,讨要几颗卑微的种子。他挥舞着用河边捡来的砾石粗略敲打出刃口的石锄,在那棵仿佛亘古存在的树下,一寸寸地开垦着一小片坚硬的土地。汗水混着泥土的气息滴入大地,干瘪的种子被埋入浅坑,也埋下一点渺茫的、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。他等待着,不知要等多久,更不知要等何人。
时光荏苒,不知几度寒暑。田垄间的青苗绿了又黄,黄了又绿,如同大地无声的呼吸。张天落的面庞被风霜刻上了痕迹,眼神中的锐气逐渐被一种深沉的迷茫与固执所取代。他始终没有等到梦中老子嘱托他等待的那个“人”。虽然也曾有几个形色匆匆、为生计奔波的樵夫或旅人偶尔经过,投来好奇或怜悯的一瞥,但他心中澄明如镜——那都不是他要等的人。他们的眼神里,没有那种穿越时空的联结。
“或许,他不会来了。”又是一个黄昏,他看着田垄间新冒出的、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脆弱的嫩芽,疲惫与茫然如同藤蔓般交织缠绕,几乎将他窒息,“我也该离开这里了。” 这无休止的等待,仿佛成了一场对心性漫长而无望的修行,消耗着他仅存的一切。
一年后的某个同样晦暗的黄昏,他正倚着粗糙的树干小憩,身边陶罐里自酿的劣酒散发着酸涩而微醺的气息。一个身影,如同鬼魅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边,极其自然地坐下,自顾自地取了一片宽大的树叶,卷成杯状,从陶罐里倒了些浑浊的酒液,仰头一饮而尽。
来人自称荆云,来自墨家。荆云?墨荆云?张天落感到记忆深处有模糊的涟漪荡开,似乎有一个身影在咸阳的月色下与他一同疾奔,但却抓不住任何清晰的片段。
“我们……认识吗?”张天落眯着醉意朦胧的眼,声音含糊地问。
“看来你确实遗忘了很多。”来人的语气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,仿佛在评估一件失落已久的器物。
“遗忘?我不记得你。但……你不该出现在此地。”这是直觉,也是一种对这片土地奇异规则的模糊认知。
“是的,我不该。”来人承认得干脆,“但我还是来了。是你,让我出现在这里。”
“我?”张天落的酒意瞬间醒了三分,目光锐利起来。
“理由。”他追问,声音低沉。
“告诉你,你所等的那个人,不会出现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张天落的心猛地向无底深渊沉去,一种空落落的恐慌攫住了他。
“不知。言尽于此,我该走了。”自称荆云的人起身,动作如同他的到来一样突兀而毫无征兆。他离去时步履从容,黑色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渐行渐远,最终彻底融入了天地交界的那一片模糊之中。只留下张天落独自一人,面对骤然加深的寂寥与怅惘。他不信,或者说,他不愿相信。他还要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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