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营千户所的签押房内,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。劣质烟草的呛人烟雾盘旋不散,与汗臭、隔夜酒气,还有角落里痰盂里那可疑的酸腐气息搅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胸口。几缕浑浊的光线费力地挤过高高的、蒙着厚厚一层油腻灰尘的窗棂,落在斑驳的泥地上,照亮了浮动的尘埃,却照不透这满室的颓唐。
千户赵德彪敞着外袍,露出里头洗得发黄的中衣,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的硬木圈椅上。他一只手懒洋洋地搭在扶手上,另一只手却捻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焦黄的鼠须,一双被酒色浸染得有些浑浊的眼睛半眯着,没什么焦点地扫过下面几张同样无精打采的脸。
下首几张条凳上,歪歪斜斜地坐着几个百户,都是他麾下的“干将”。其中一人正唾沫横飞地讲着昨日在城西赌档的“威风”,如何识破庄家做局,差点掀了桌子。另一个则打着呵欠,用腰刀的刀鞘无聊地戳着地上一个爬过的甲虫。角落里,一个穿着相对光鲜些的年轻军官,看服色该是某个勋贵塞进来的子弟,正翘着二郎腿,用一块绸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镶了颗假红宝石的刀柄,眼神里透着股与这军营格格不入的骄矜和无聊。
“报——!”
门外陡然响起一声嘶哑的通报,打破了房内这滩死水般的沉闷。一个穿着破旧号褂、满脸烟尘的驿卒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进来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声音带着剧烈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惊惶:
“禀…禀千户大人!急报!昨日…昨日酉时末,一伙流贼悍匪,约摸…约摸百十人,突袭了通州张家湾!他们…他们抢掠了镇上最大的三家粮行!王记、李记、还有…还有赵记!粮米被搬空了!还…还放火烧了半条街!死伤…死伤百姓数十!粮船…粮船都被他们扣了!”
驿卒的声音带着哭腔,在这死寂的签押房里显得格外刺耳。他伏在地上,肩膀还在微微颤抖。
“什么?!”赵德彪捻胡须的手猛地一顿,浑浊的眼珠子似乎被这消息惊得活泛了几分,但随即又被一层更深的怠惰覆盖。他皱了皱那两条粗短的眉毛,粗声粗气地骂道:“娘的!又是张家湾!那帮泥腿子守备是吃干饭的吗?百十号流贼都挡不住?废物!全是废物!”
下面几个百户也被这消息惊得坐直了些,但脸上更多的是厌烦和不耐。那个讲赌档故事的百户嗤笑一声:“呵,张家湾?那帮穷鬼能有几个钱粮?抢就抢了呗,烧也烧了,左右离咱们这还有几十里地,难不成还指望咱们京营的大爷们去给他们看门护院?”
“就是,”擦刀柄的勋贵子弟懒洋洋地接口,眼皮都没抬一下,“一群不知死活的泥腿子,扰了爷的清静。赵千户,这事儿报上去就完了,自有通州的卫所兵去管。咱们京营拱卫的是皇城,是天子脚下,哪能轻动?再说了……”他拖长了调子,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,“就营里这些老弱病残,拉出去够给那些红了眼的流贼塞牙缝吗?别把自己搭进去,那可就是天大的笑话了。”
赵德彪听着手下七嘴八舌的议论,眉头锁得更紧,烦躁地挥挥手,像赶苍蝇一样:“行了行了!嚎什么丧!知道了!报信的,滚下去领碗粥喝!”他转向旁边一个书吏模样的干瘦老头,“老吴,拟个条陈,把事情报给指挥使衙门,就说……就说流贼势大,我部正加紧整训,严防京师,请指挥使大人速调他部兵马清剿!快去!”
那书吏老吴喏喏连声,赶忙铺开纸笔,研墨的手都有些抖。
整个签押房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懒散和推诿。驿卒被带了下去,空气中只剩下墨块在砚台上摩擦的沙沙声,还有赵德彪粗重的、带着不满的喘息。仿佛那几十里外烧杀抢掠的惨剧,那数十条人命,那被劫掠一空的粮行,那可能影响漕运的粮船,都不过是飘到眼前的一粒微尘,挥挥手就能拂去,不值一提。
就在这令人心头发冷的沉默与麻木弥漫之时,签押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,被一只骨节分明、带着明显操练痕迹的手,沉稳地推开了。
张世杰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他身上那件崭新的总旗号服浆洗得挺括,在一屋子歪斜邋遢的军汉中,显得格格不入的整洁利落。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,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锐利。他无视了那些投射过来或好奇、或讥诮、或纯粹是看热闹的目光,步履沉稳地走到签押房中央,距离赵德彪约五步之地停下。
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随意地躬身抱拳,而是站得笔直如松,双脚并拢,左手紧贴裤缝,右手五指并拢、掌心向下,以一个极其标准而陌生的姿势,迅捷有力地抬臂至额际——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军营的、带着某种凛然不可侵犯意味的军礼。
“标下左哨总旗张世杰,参见千户大人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,瞬间打破了房内凝滞的空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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