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卫的马蹄踏破黎明前的死寂,回到京城时,风雪竟奇迹般地弱了下去,只余下细碎的雪沫,从铅灰色的天空懒散飘落。城门的守卫远远看见那队标志性的黑衣玄骑,不敢有丝毫盘问,慌忙打开侧门,垂下头颅,如同迎接来自幽冥的使者。
沈默没有回衙署,而是径直入宫。
暖香阁内,通明的烛火燃了一夜,气息却已截然不同。靡靡的乐声与女子的娇笑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滞的安静,只有银丝炭在兽耳铜炉中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。楚渊依旧斜倚在软榻上,身上盖着那张完整的白虎皮,手里把玩着一柄玉如意,眼神清明,不见丝毫倦怠。
沈默单膝跪地,身上未散的寒气与淡淡的血腥味,在这温暖的殿宇中显得格外突兀。
“臣,沈默,复命。”
楚渊没有立刻让他起身,目光在他低垂的头颅上停留片刻,才慢悠悠地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,却又透着一股洞悉一切的锐利:“看来,沈卿这一夜,收获不小。”
“回陛下,”沈默的声音平稳无波,“于城西废弃砖窑,截获风雨楼贼首‘快刀刘’及其党羽十三人,缴获制式弓弩三百张,弩箭五千支。贼众负隅顽抗,已尽数格杀。另,搜获密信一封。”
一名内侍躬身接过沈默呈上的密信,小心翼翼地捧到楚渊面前。
楚渊并未去看那封信,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沈默话语中的某个细节吸引。“弓弩……还是制式的。”他轻轻笑了一声,那笑声在空旷的殿内回荡,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,“朕的兵部武库,什么时候成了他萧玦的私产了?张焕,一个小小的员外郎,有这么大的胆子,也有这么大的能耐?”
沈默沉默不语。他知道,皇帝不需要他回答。
楚渊终于拿起那封密信,目光快速扫过,当看到“百花阁”、“苏娘子”字样时,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,眼神却愈发幽深,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。
“百花阁……苏娘子……”他轻声咀嚼着这两个词,指尖在玉如意上轻轻敲击,“朕记得,苏贵妃入宫前,似乎有个远房的堂姐,就在京城开着这么一家绣坊?生意做得不大,名气倒是不小,京中的贵妇们,似乎都挺喜欢她家的绣品。”
他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说给沈默听。每一句话,都轻飘飘的,却重若千钧,砸在无形的棋盘上。
沈默依旧垂首。皇帝对苏贵妃娘家的事情了如指掌,这并不意外。意外的是,他在此刻,如此轻描淡写地将这条线索点了出来。
“沈卿,”楚渊放下密信,目光重新落在沈默身上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,直抵灵魂最深处,“你觉得,这封信,是真是假?这‘苏娘子’,是确有其事,还是有人……故意祸水东引,想借你的刀,去清理一些碍眼的人?”
这是一个陷阱。无论沈默回答是或不是,都可能落入某种算计。
“臣不知。”沈默的回答依旧是他一贯的风格,冰冷,机械,不带任何个人判断,“臣只负责查证。信的真伪,人的忠奸,需证据确凿。”
楚渊盯着他,半晌,忽然哈哈大笑起来,笑声洪亮,却听不出多少真正的欢愉:“好!好一个‘需证据确凿’!沈默啊沈默,满朝文武,也就只有你,永远记得自己的本分是什么。”
他止住笑,挥了挥手:“起来吧。一夜奔波,辛苦了。”
“谢陛下。”沈默起身,垂手而立。
“风雨楼的事,你办得很好。萧玦这条毒蛇,是该敲打敲打了。”楚渊的语气变得淡漠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裁决意味,“至于兵部那边……张焕,你自己看着办。是该杀鸡儆猴,还是放长线钓大鱼,朕相信你自有分寸。”
“是。”
“还有,”楚渊端起旁边温着的参茶,轻轻吹了吹气,状似无意地说道,“苏贵妃近来似乎对宫外的趣闻很感兴趣,尤其是……关于你沈指挥使的。昨日还跟朕抱怨,说宫里的侍卫木头木脑,不及暗卫半分威风。”
他呷了一口茶,抬眼,目光似笑非笑:“后宫不得干政,这是祖训。但女人家嘛,总有些好奇心。沈卿你……明白朕的意思吗?”
这话语里的警告与试探,几乎已经摆在了明面上。苏贵妃的手,伸得太长了。而皇帝,显然并不乐见于此。他甚至可能已经知道,昨夜集贤苑中,苏贵妃对沈默那不合时宜的“关注”。
“臣,明白。”沈默低头。他明白的不是皇帝话语表面的意思,而是那深藏其下的杀机。苏贵妃,已经成了一枚可能影响棋局的、需要被评估风险的棋子。
“明白就好。”楚渊满意地点点头,将茶盏放下,重新拿起那柄玉如意,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,“去吧,朕乏了。这大清早的,还是被窝里暖和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
沈默躬身,一步步退出暖香阁。当他转身,将那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时,清晰地感受到,门内门外,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门内是暖香与算计,门外是风雪与杀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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