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时的梆子声敲过三下,京城如同一个巨大的活物,渐渐沉入梦乡。然而,在城西那片被废弃的坊市废墟之下,另一个世界,才刚刚苏醒。
鬼市。
并非真有鬼魂游荡,但此地的光怪陆离、藏污纳垢,却比鬼蜮更令人心悸。这里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,是律法难以触及的灰色地带。前朝的宫瓷、盗墓的冥器、沾血的兵刃、来路不明的奇珍异宝,乃至各种禁忌的消息、隐秘的欲望,都能在这里找到买主或卖主。
入口是一处看似寻常的枯井,沿着湿滑的绳梯向下数丈,穿过一道伪装成岩壁的暗门,眼前豁然开朗。
一个巨大的、由天然溶洞和人工开凿甬道组成的的地下空间呈现在眼前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、劣质灯油的呛人烟味,以及无数心怀鬼胎之人身上散发的、混杂着贪婪与警惕的复杂气息。灯火是这里最稀缺的东西,只有零星几盏气死风灯挂在某些固定的摊位上,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,勉强照亮方寸之地,反而将更多的阴影衬托得愈发深邃。人影绰绰,大多戴着兜帽或面具,低声交谈,语速极快,如同暗河底部的窃窃私语。
赵无妄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青灰色布衣,脸上罩着一张毫无特色的木质面具,只露出那双即使在昏暗中依旧锐利的凤眼。他熟门熟路地穿行在狭窄的、挤满摊位的甬道中,看似随意地打量着两侧地上摆放的“货物”——生锈的匕首、色泽暗淡的玉佩、缺口的陶罐,甚至还有一些形状古怪、用途不明的骨头或矿石。
他的目光并未在任何一件物品上过多停留,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来碰运气的寻常淘货客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左臂的胎记自踏入鬼市起,就一直维持着一种低沉的、持续的温热,仿佛在回应这片地下世界里弥漫的、混杂而浓郁的“邪气”。
他在等。等阿卯放出的风声引来他想要的“鱼”。
“前朝皇室……特殊墨香……”这几个关键词,在鬼市这种地方,无异于在鲨鱼群里滴入鲜血。
果然,没走多远,一个干瘦得像根竹竿、眼珠滴溜溜乱转的中年男人便凑了过来,压低声音:“这位爷,听说您在找带墨香的老物件?”
赵无妄脚步不停,面具下的声音平淡无波:“你有?”
“嘿嘿,小的没有,但小的知道谁有。”竹竿男搓着手,露出谄媚的笑容,“城东王屠夫家祖传的砚台,据说就是他太爷爷从前朝宫里流出来的,那墨香,啧啧……”
赵无妄心中冷笑,王屠夫家那块破砚台,他三年前就看过,不过是块品相尚可的歙砚,墨香是墨锭残留,与诅咒何干?他懒得理会,径直往前走。
竹竿男见他不上钩,悻悻地啐了一口,又隐没回阴影里。
接下来,又有几人以类似的方式上前搭讪,有的故弄玄虚,有的直接拿出些赝品糊弄,都被赵无妄三言两语打发了。他知道,真正知情的“大鱼”,不会这么轻易上钩。他在考验对方的耐心,对方同样也在观察他。
就在他走到一处相对开阔、被摊贩们称为“十字坡”的交叉口时,前方一阵不大的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一个摊主,正举着一块用黑布包裹大半的、尺许长的条状物,唾沫横飞地向几个围拢的人吹嘘:“……瞧瞧这品相!这沁色!前朝‘墨韵阁’流出来的宝贝!看见这暗纹没?皇家专用!据说用它画出的东西,能通鬼神!”
赵无妄目光一凝。“墨韵阁”正是当年为皇室供应画材、并与那位神秘的“墨先生”关系密切的机构。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几步,左臂的胎记似乎也随之微微悸动了一下。
那物件看起来像是一方玉尺,或是大型画轴的轴头?隔着人群和昏暗的光线,看不太真切。但摊主刻意营造的神秘氛围,以及那含糊其辞却直指核心的吹嘘,确实吸引了不少目光。
“多少钱?”一个戴着斗笠的人瓮声瓮气地问。
“嘿嘿,不二价,三百两!”摊主伸出三根手指。
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。三百两,在鬼市足以买下一个小摊所有的“货”了。
赵无妄没有急于出价,他在观察。观察那物件,更观察围观的每一个人。他知道,对这东西感兴趣的,绝不止他一个。
果然,就在摊主与那斗笠客讨价还价之际,一个清冷的女声突兀地响起:
“二百两。”
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。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个同样戴着帷帽、身形窈窕的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人群外围。帽檐垂下的黑纱遮住了她的面容,只隐约能看到一个秀气的下巴轮廓。
赵无妄瞳孔微缩。这女子……他虽未看清容貌,但那声音,那身形……与他安插在秦府附近眼线回报的、昨夜疑似潜入者的描述,有七八分相似!而且,她出现得如此巧合,目标也是这件可能与“墨韵阁”相关的东西?
是她吗?那个夜探秦府、引起胎记异动、并被镇魔司追捕的神秘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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