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章 三日之期(下)
次日,午时初刻。
天公并不作美。阴郁了数日的铅灰色云层,终于不堪重负,在临近午时之际,飘起了细密而冰冷的雨夹雪。雨雪不大,却足以将天地间的一切,都笼罩在一片朦胧、湿冷、令人心生烦厌的晦暗之中。西山蜿蜒的山道,本就因前些日子的搜捕和战斗而泥泞不堪,此刻更是湿滑难行。
碧云寺,这座曾经香火鼎盛、如今却已化为断壁残垣、焦木碎瓦的荒寺,在凄风冷雨中,显得格外破败、阴森。寺墙大半坍塌,山门歪斜,仅存的主殿也塌了半边屋顶,露出焦黑的梁木。前院的空地上,散落着烧毁的旗幡、破损的兵器,以及几处被雨水冲刷得发黑、却依然触目惊心的暗红色——那是前几日激战留下的血迹。空气中,除了雨雪的湿冷,还残留着一股若有若无的、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死亡气息。
方平准时出现在了碧云寺残破的山门前。他只带了三个人。徐文远扮作一名背着药箱、面容愁苦的老郎中,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。两名身着寻常劲装、但眼神锐利、手按腰间刀柄的“亲随”,一左一右,隐隐将他护在中间。而在他身侧,是同样换上了一身干净但朴素的粗布衣裙、面色苍白、眼神空洞、被一根不起眼的丝绦松松系着手腕的信王妃李氏。李氏似乎被这阴森的环境和未知的命运吓住了,身体微微发抖,紧紧抿着嘴唇,任由雨雪打湿她的鬓发和肩头。
方平的目光,缓缓扫过眼前这片废墟。静,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雨雪敲打残瓦碎石的沙沙声,和远处山林中寒风穿过的呜咽。韩墨的人潜伏在何处?周淮安的伏兵又在哪里?他无从知晓,也不能刻意去寻找。他知道,无数双眼睛,此刻正从这废墟的各个角落,从周围的密林山石后,死死地盯着他们。
他没有说话,只是静静站在山门前,任由雨雪浸湿他的玄色披风。他在等。
时间,在压抑的寂静中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午时正刻,将至。
就在那冰冷的、似乎永无止境的等待,几乎要将人的耐心和勇气都消磨殆尽时,碧云寺主殿那半塌的、黑洞洞的殿门内,忽然响起了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如同枯枝折断的“咔嚓”声。
紧接着,一个嘶哑、干涩、仿佛铁器摩擦般的声音,从殿内深处飘了出来,带着一种非人的诡异感,在空寂的废墟中回荡:
“人……带来了吗?”
方平神色不变,朗声道:“本王在此。信王妃李氏,在此。解药何在?”
殿内沉默了片刻,那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丝嘲弄:“摄政王……果然守信。只是,人头呢?信上说得清楚,要的是项上人头。王爷莫非……忘了?”
“解药未验,岂有先付人头之理?” 方平冷冷道,“阁下若真有诚意,便请现身,亮出解药,由本王查验。若解药为真,能解陛下之毒,本王自会给你一个交代。若只是虚言恫吓,或是设下陷阱……”
“呵呵呵……” 殿内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,“交代?王爷想要什么交代?是带着埋伏在周围的锦衣卫、腾骧卫,冲进来,将我们这些人,一网打尽吗?”
方平心中一凛。对方果然知道有埋伏!是虚张声势,还是真的有所依仗?
“本王只带了四人前来,何来埋伏?” 方平面不改色,“阁下若不敢现身,那便休怪本王……”
“不必试探了,王爷。” 那声音打断他,语气陡然转冷,“既然王爷没有诚意,那这场交易,便作罢。陛下的解药……你们,就等着给皇帝收尸吧!”
话音刚落,殿内深处,似乎有微弱的光亮一闪,随即迅速黯淡下去,仿佛有人要带着“解药”离开!
“且慢!” 方平厉声喝道。他不能赌,万一对方真的带着解药要走,皇帝就真的没救了。“阁下想要本王人头,无非是要取信于你。本王可以留下。但,需先让本王的医士,查验解药真伪。同时,放信王妃离开。她与此事无关,不过是个添头。如何?”
殿内又陷入了沉默。雨雪似乎更密了些,打在脸上,冰冷刺骨。李氏惊恐地看向方平,又看向那黑洞洞的殿门,身体抖得更厉害。
良久,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:“可以。让那医士,独自进殿。至于信王妃……留下。她可是‘潜龙’之母,怎会无关?”
“本王需要确保她安全离开,才会让你的人查验。” 方平坚持。
“王爷,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。” 那声音冰冷道,“要么,按我说的做。要么,你们现在就滚,等着给皇帝发丧。我数三声。一……”
方平脑中急转。让徐文远独自进殿,风险极大。但若僵持下去,对方真的一走了之,或毁掉解药……
“二……”
“好!” 方平咬牙道,“徐先生,你进去。小心。”
徐文远深吸一口气,对那两名“亲随”使了个眼色(示意他们保护好王爷),又深深看了方平一眼,然后,背着药箱,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,一步步走向那黑洞洞的、如同怪兽巨口般的殿门。他的身影,很快被殿内的黑暗吞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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