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漫过福佑里的石库门时,苏蘅卿正把最后一针银线钉在绣绷上。《寒江独钓图》的渔翁帽檐沾了点石青,是她凌晨借着窗棂漏下的月光添的——这半幅绣品要送去霞飞路的画展寄卖,据说那里的洋人爱收这些东方玩意儿,能换的银圆,够付三个月的阁楼租金。
姑娘,楼下有位先生找。老太太的声音带着几分探究,说是姓林,看了你的绣样,想订幅《牡丹图》。
苏蘅卿心里咯噔一下。她昨日托布庄老板挂出的绣样,只留了福佑里的地址,没敢写具体门牌号。指尖捏着的绣针地掉在绢面上,在渔翁的蓑衣上扎出个细孔。
我......我这就下去。她慌忙把玉簪塞进领口,贴着心口藏好,又理了理蓝布衫的领口——那处有块洗不掉的焦痕,是苏州那场火留下的印记。
楼下客堂里坐着个穿浅灰长衫的男人,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,正对着窗台上的月季出神。听见脚步声,他转过身,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:苏姑娘?我是林慕言,在布庄见了你的绣样,实在惊艳。
他说话时带着江南口音,温和得像苏州的春水。苏蘅卿紧绷的肩松了些,指尖绞着衣角:林先生谬赞了,只是糊口的手艺。
糊口?林慕言拿起桌上的绣样——那是片巴掌大的玉兰,花瓣用了虚实针,看着竟像沾着晨露,苏姑娘这手艺,该进霞飞路的画廊。正好我明日要去那边办画展,不如你把绣品带去?或许能遇上懂行的主顾。
霞飞路。苏蘅卿的指尖颤了颤。那是法租界的洋场,跑马场的铜铃、百货公司的玻璃柜、还有......沈家的洋楼,都在那条路上。
我......
去吧,林慕言从皮包里抽出张烫金请柬,就当去开开眼界。你的画,该让更多人看见。
请柬上的字迹清隽,像他长衫上的墨竹暗纹。苏蘅卿望着那霞飞路47号·慕言画馆的字样,忽然想起母亲曾说,好的绣品要配懂它的人。或许,真能在那里找到安身的法子?
次日午后,霞飞路的梧桐叶在柏油路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斑。苏蘅卿抱着裹着蓝布的绣品,站在画馆门口时,被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——蓝布衫洗得发白,布鞋沾着泥点,与进进出出的旗袍美人、西装先生格格不入。
请进。门童推开玻璃门,香水味涌出来,呛得她打了个喷嚏。
画馆里挂着林慕言的画:外滩的雾、旗袍女人的背影、黄包车上的光影......笔触温润,却总在暗处藏着点说不清的怅惘。她的绣品被摆在角落的矮柜上,旁边是幅《寒鸦图》,水墨氤氲,倒与她的《寒江独钓》有几分相契。
苏姑娘来了?林慕言迎上来,今日换了件米白西装,更显得斯文,你看这位置可好?
她点点头,目光却被展厅中央的人群吸了去。那里围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,背挺得笔直,指间夹着支没点燃的雪茄,正听画廊老板说话。侧脸的线条冷硬,下颌线绷得很紧,像工笔描摹的棱角,却在转脸时,眼尾泄出点漫不经心的倦意。
是沈砚洲。
苏蘅卿的呼吸骤然停了。那日在福佑里对街看到的背影,此刻清晰得让她指尖发凉。他离得那样近,不过三丈远,皮鞋尖沾着点新泥,想来是刚从工厂过来——她在布庄见过沈家纺织厂的工人,说沈先生总爱在车间待着,袖口常沾着棉纱。
那是沈氏纺织的沈砚洲先生,林慕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留洋回来的新派人物,就是性子冷了点。
话音未落,沈砚洲像是察觉到什么,目光扫过来。那眼神像淬了冰的玻璃,先落在林慕言身上,微微颔首,随即掠过苏蘅卿时,顿了半秒。
他的视线没在她的蓝布衫上停留,也没在意她攥紧绣绷的手,而是落在了矮柜上的《寒江独钓图》上。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下,抬脚走了过来。
苏蘅卿的心跳撞得肋骨发疼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她看见他的皮鞋停在绣品前,看见他伸出手,指尖快要触到绢面时,又收了回去。
这绣品......他开口,声音比想象中低沉,带着点烟草的涩味,用的是苏州劈丝绣
她猛地抬头,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里。那里面没有好奇,只有审视,像在看一件需要拆解的机器零件。
是......家传的手艺。她逼着自己出声,声音却抖得像风中的绣线。
沈先生也懂苏绣?林慕言笑着打圆场,这是苏姑娘的得意之作,针法很特别。
沈砚洲没接话,目光落在渔翁身旁的水纹上。那水纹用了乱针绣,银线与墨线交织,细看竟藏着朵极小的玉簪花——那是母亲教她的暗纹,说是苏家门里的记号。
他的指尖在裤缝上轻轻敲了两下,忽然问:绣这水纹的丝线,是沈家纺织厂出的?
苏蘅卿浑身一震。
是沈家去年新出的细棉纱,专供苏杭绣庄,苏州那场火后,她以为这丝线早就断了货。她手里的线,是母亲从火场废墟里刨出来的半捆,藏在包袱最底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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