凝翠轩的晨雾似化不开的水墨,漫过青瓦飞檐,缠在庭院的修竹间,将窗棂上的雕花晕成模糊的剪影。翠娘立在正厅朱红廊柱下,银簪绾起的发髻一丝不苟,鬓边垂着的珍珠耳坠随着呼吸轻晃,目光扫过阶前肃立的三人时,带着几分探询与凝重:“欲取缠枝点翠簮,先过三关试初心。非遗传承,重技更重心,若心不诚、意不坚,纵有绝技也难承古物之魂。”话音落,三位青衣侍女鱼贯而出,手中各托着一方漆盘,引着苏清鸢、陆景年、沈知意分赴厅内东、西、北三面案几,案上之物,正是各自的试炼考题。
苏清鸢被引至东首案前,漆盘撤去锦缎,一方残破的绢本古画赫然铺展。画芯长约二尺、宽一尺有余,边缘泛黄发脆,多处霉变发黑,画面中央的桃花枝从中段断裂,大半花瓣斑驳脱落,仅剩寥寥数片黏在绢上,连背景的烟柳都缺了数枝,露出底下暗沉的绢底。案侧整齐码着数十支苏绣针具,从细如牛毛的“绣春”“游丝”针,到用于铺色的“铺绒”“接针”,乃至罕见的“打籽”“钉线”针,一应俱全;旁边的竹篮里,缠着二十余轴丝线,颜色细分到令人惊叹——单是粉色便有浅粉、桃粉、烟霞粉、胭脂粉、荷粉五种,绿色更是从柳芽绿、竹青、葱绿到墨绿,连沈绣云独有的“雨过天青”色丝线都静静躺在其中。
“第一试,苏绣补画。”翠娘的声音透过氤氲的雾气传来,带着穿透性,“此画名《烟柳桃花图》,乃前朝‘绣画双绝’沈绣云的传世之作。她以针代笔、以线代墨,将水墨意境融于绣技,桃花用‘套针’叠色,柳丝以‘滚针’勾勒,连叶脉都用‘施针’细细铺陈,堪称苏绣巅峰之作。你需补全残损,既要契合原作笔意、针脚,又不能露半分修补痕迹,需得‘线随墨走,针合古意’,让补处与旧画浑然一体,看不出新旧分界。”
苏清鸢指尖轻触绢本,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,霉变处的丝线一触即松,险些剥落。她心中一凛,忙收回手指,取来案上的放大镜,俯身仔细端详。沈绣云的针脚果然精妙,残存的桃花花瓣上,套针层层叠叠,每一针的长度、角度都恰到好处,颜色从浅到深自然过渡,竟真如墨笔晕染;柳丝的滚针则流畅连贯,粗细均匀,连微风拂动的弧度都藏在针脚里。而断裂的桃花枝接口处,有几道歪斜的针脚,颜色比周边深了些许,显然是后人修补过,却因技法不逮留下了破绽,反而破坏了画面的整体性。
“沈绣云作画时,惯于将天然矿物颜料混入染缸,与丝线同染,是以绣线自带墨色肌理。”苏清鸢脑中闪过幼时祖母讲过的苏绣典故,指尖划过那些残存的丝线,果然摸到一丝极淡的颗粒感。她没有急于下针,先取来一小块同材质的废旧绢布,挑出烟霞粉、桃粉、荷粉三种丝线,又从案角的瓷碟里捏起一点赭石、花青两种矿物颜料,用少量温水化开,分别蘸取一点涂在丝线上,待晾干后,用“套针”在废绢上试绣。
第一针烟霞粉混赭石,颜色偏暖,与原作冷调的桃花不符;第二针桃粉混花青,颜色发暗,显得沉闷;第三针烟霞粉混极少量花青,再添一丝荷粉调和,绣出的花瓣竟与残存部分的颜色、肌理严丝合缝,连光泽都如出一辙。苏清鸢心中稍定,又取来细毛笔,蘸取极淡的明矾水,小心翼翼地刷在霉变处——明矾水能固定脆化的丝线,又不会损伤绢本纤维,是苏绣修补古画的古法。
刷完明矾水,她静待片刻,待绢本稍干,便拿起最细的“游丝”针,穿起调配好的丝线。补画比绣新图难得多,不仅要模仿原作针脚,还要顺着画面的气韵走。她先从桃花枝的断裂处入手,左手轻轻按住绢本,右手手腕稳如磐石,针尖贴着旧针脚的方向刺入,第一针仅半分长,第二针稍长,循序渐进,丝线在绢上穿梭时,几乎听不到声响。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,在画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,她便随着光斑移动调整力道——亮处丝线稍松,显得通透;暗处稍紧,增加层次感。
中途,青衣侍女端来一盏清茶,轻声道:“姑娘已绣了一个时辰,歇歇再绣吧,翠娘吩咐过,不急在一时。”苏清鸢抬眼,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,她接过茶盏抿了一口,目光却没离开古画:“多谢姐姐,只是这画气韵连贯,一旦停手,针脚便会断了气势。”说罢,她放下茶盏,重新俯身,指尖的针如蝶翼般翻飞。不知不觉间,案上的香篆燃尽了两炉,烟雾袅袅升起,与窗外的雾气交融,厅内静得只剩丝线穿过绢本的细微声响。
当最后一针收线时,苏清鸢长舒一口气,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。补好的桃花枝蜿蜒向上,新绣的花瓣层层叠叠,与旧画的残瓣无缝衔接,连叶脉的走向、花瓣上的露珠痕迹都复刻得分毫不差;缺失的柳丝也已补全,滚针流畅自然,与周边的柳枝缠缠绕绕,仿佛真有春风拂过,烟柳依依。翠娘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,指尖轻轻拂过补绣处,目光中闪过一丝讶异:“你竟能悟到‘色随光变,针随气韵’的道理。沈绣云当年补画,便是这般顺着天光调整针脚,你这心性与技法,配得上苏绣传人的名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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