临清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,文渊阁内徐光启正为财政与皇室内帑的庞大开销焦头烂额之际,一封来自江南的私信,被悄然送至他的案头。
信是徐光启的一位门生,如今在苏州府任推官的王化贞所写。信中并无太多寒暄,开门见山,语气凝重:
“……恩师钧鉴:自‘均田税’清丈以来,苏松之地,表面波澜不惊,实则暗流激荡。地方士绅,非以武力抗拒,乃以‘拖’字诀应对。清丈胥吏所至,或闭门不纳,或称病推诿,或呈报田册混乱不堪,谬误百出,致核查进展极其缓慢。更有甚者,暗中串联,以‘保乡梓、存体面’为名,集资巨万,意欲……意欲行贿京中要员,上下打点,务求将苏松等地清丈之事,无限期拖延,或至少,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。”
“……学生近日偶得一份私下流传之‘议单’,乃本地几位素有威望之致仕乡官及大族族长联署,其中直言‘赵相已去,徐相仁厚,或可转圜’。彼等算计,非为公然抗法,乃欲以人情、以银钱、以地方‘稳定’为筹码,软化朝廷之决心。其银钱数目,据闻已凑至……不下三十万两之巨,正设法打通关节,首要目标,似是……司礼监张宏公公,以及几位素与江南有旧的科道言官。”
“……此事千真万确,学生敢以性命担保。恩师推行新政,志在强国富民,然江南之地,积弊已久,盘根错节,其抵抗之术,更显阴柔难防。若彼等此番得逞,则‘均田税’于江南恐将形同虚设,各地必竞相效仿,新政危矣!学生人微言轻,唯急报恩师,伏乞早做圣断……”
信看到这里,徐光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一股冰冷的愤怒直冲顶门。
他料到江南阻力必大,却未想到对方的手段如此“高明”!不再是以卵击石般的硬抗,而是利用官僚体系的漏洞,利用人情社会的潜规则,利用他徐光启“爱惜羽毛”、“顾及大局”的脾性,进行一场悄无声息的腐蚀与瓦解!
三十万两!只为行贿,只为拖延清丈!这是何等庞大的数目,又是何等的肆无忌惮!他们看准了皇帝怠政,内廷贪婪,言官可被收买,试图用金钱和关系,将他呕心沥血推动的新政,扼杀于无形!
更让他心惊的是,信中提及的“赵相已去,徐相仁厚,或可转圜”之语。这分明是将他看作了可以妥协、可以交易的对象!他徐光启的“仁厚”,在这些人的算计里,竟成了可供利用的弱点!
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危机感,将他紧紧包裹。临清之事,他尚可以王命旗牌强行破局,但面对这种弥漫在空气里、渗透在规则中的软性抵抗,他又该如何应对?难道要将所有涉嫌拖延的士绅都抓起来?将可能被收买的官员都查办?那将引发何等剧烈的动荡?江南乃财赋根本,一旦生乱,后果不堪设想!
可若置之不理,或处置不力,让江南士绅得逞,则“均田税”权威尽失,朝廷法令成为一纸空文,他徐光启还有何颜面立于朝堂?新政又将走向何方?
他猛地站起身,在值房内急促地踱步。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然昏暗,如同他此刻的心境。
“来人!”他沉声喝道。
一名中书舍人应声而入。
“传我手谕:其一,密令都察院,选派精干御史,以巡视漕务、检察刑名为名,即刻南下,重点核查南直隶、浙江等地‘均田税’清丈进展及地方官员风评,所得情况,密折直呈!”
“其二,令户部,即日核算江南各地去岁及今岁钱粮上缴数额,与清丈进度比对,凡进度迟缓而钱粮又有亏欠者,列出清单,急报内阁!”
“其三,”徐光启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决然,“以内阁名义,行文南京守备太监及南京都察院,申饬其监督地方、肃清吏治之责,若有官员、士绅胆敢贿赂京官、阻挠国策,一经发觉,无论涉及何人,严惩不贷!”
他没有直接点司礼监张宏的名,但那“无论涉及何人”六字,已然将警告意味传达得足够清晰。这是他目前能做到的、 within the system 的最强硬表态。
中书舍人领命而去。
徐光启独自站在昏暗的值房中,胸口剧烈起伏。他知道,这几道命令,或许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,但未必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。那只由金钱和关系编织而成的、看不见的巨手,依旧悬在江南的上空,随时可能落下。
他走到墙边,目光落在那幅巨大的《大明舆地全图》上,江南区域,富庶繁华,此刻在他眼中,却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正在缓慢溃烂的疮口。
“仁厚……呵呵。”他低声自语,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冷峭的弧度。直到此刻,他才真正体会到,赵宸当年为何有时必须展现出近乎冷酷的决绝。在这污浊的泥潭中,若自身不够坚硬,便只能被其吞噬。
江南传来的这封私信,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,在他心中炸响。它宣告着,一场比临清漕运梗阻更为隐蔽、也更为凶险的战役,已经拉开了序幕。而这一次,他手中的武器,似乎远不如王命旗牌那般锋利和直接。
帝国的核心矛盾,正从边关、从漕运,逐渐转向这维系着国家命脉的江南财富之地,转向这无声无息却足以腐蚀一切的官场潜规则与人情网络。徐光启能否在这张无形的大网中,找到破局的关键?新政的命运,似乎又到了一个更加微妙的十字路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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