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之藻带着宋应星初步整理的《织机图说》和松江试点遭遇“意外”阻力的详细报告返回了北京。他没有直接回那个冷清的协理司厢房,而是径直去了文渊阁。
徐光启仔细翻阅着那份笔触稚拙却条理清晰的图说,又听完李之藻关于地方阻力的低声禀报,沉默了许久。阳光透过窗棂,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,也映出他眼中交织的凝重与决然。
“守静(李之藻字),”徐光启放下图说,声音低沉,“宋长庚(宋应星字)所做之事,其功确在千秋。然此等札记图说,若流于私藏,或毁于一旦,或湮没无闻,殊为可惜。而江南之地,水网纵横,舟楫便利,些许铁木物料之‘意外’,尚可应付;若日后欲试他物,涉及矿冶、船工,乃至火器改良,所需物料繁多,转运千里,途中‘意外’只怕防不胜防。”
李之藻深以为然:“元辅所言极是。仅凭一协理司之名,困于苏松织造一隅,遇事掣肘,终非长久之计。宋先生之才,亦不止于纺机。然则……”
“然则欲破此局,需有名正言顺之‘器’,亦需有通达八方之‘脉’。”徐光启接过话头,目光投向墙上那幅巨大的《大明舆地全图》,他的手指缓缓划过长江,落向东南沿海蜿蜒的海岸线,“守静,你可知东南沿海,民间私下海贸,至今未绝?番舶虽禁,然闽粤浙商,借渔舟、趁风汛,往来南洋、日本者,不在少数。彼等所图,无非利耳。而番舶所载,除香料珍宝,亦有泰西之奇器、异国之图籍。若能以朝廷之力,规范引导,取其有益之学、之器,则‘格物’之源,岂仅限于中原一隅?”
李之藻心中一震,他隐约明白了徐光启所指:“元辅是说……海禁?”
“非尽开海禁。”徐光启摇头,“兹事体大,牵涉更广,不可骤行。然,或可先开一隙。”他手指点在泉州、广州等几个重要港口附近,“工部协理司,职能可稍作延展。除稽核匠作改良,亦可‘酌情探访、收录’天下有用之器物图谱,无论中原匠作,抑或番舶所携。所需泰西书籍、特殊物料,亦可尝试通过稳妥商道,酌情采买、置换。此事,需有专责之人,更需……一个更堂皇的名目。”
“元辅之意是……”
“协理司之名,不足以担此任。”徐光启斩钉截铁,“我欲奏请陛下,于翰林院或国子监下设一‘典籍编研所’,专司收集、整理、译述古今中外有益国计民生之图籍学问。宋长庚之《匠作辑要》,可为第一份馆藏。以此为基,渐次收纳农政、水利、算术、乃至泰西历法、火器图解。名目清贵,不涉实务,或可减少些阻力。”他顿了顿,“至于物料采买、与番商接触等‘实务’,仍由你之协理司,以‘稽核试点所需’为名,暗中谨慎为之。两相配合,一明一暗。”
李之藻听得心潮起伏。这是要将“格物”之学,从偷偷摸摸的匠作改良,提升到“典籍编研”的层面,并试图打通海上获取外来知识的隐秘通道!风险巨大,但前景亦无比广阔。
“下官……愿附元辅骥尾,竭力而为!”李之藻肃然躬身。
几乎与此同时,千里之外的广州城外,珠江口一处僻静的港湾。几艘形制与普通广船略有不同、船身更显修长坚固的帆船,正趁着夜色悄然卸货。船上水手动作麻利,沉默寡言,将一箱箱用油布包裹严实的货物搬上码头等候的马车。除了常见的南洋香料、苏木,其中几个箱子的封条上,用粗劣的汉字和异国文字混合标注着“铁样”、“图谱”、“玻璃器”。
接货的是一名身着绸衫、面容精悍的中年商人,他验看过几个特殊箱子里的东西——几块颜色奇特的矿石样本,几卷画着复杂机械结构的羊皮纸,以及几件做工粗糙但结构奇巧的玻璃透镜,满意地点点头,将一袋沉甸甸的银钱交给船主。
“王掌柜,”船主是个皮肤黝黑、眼神锐利的疍家汉子,压低声音,“下次若能弄到红毛番(指荷兰人)那种能自瞄的‘千里镜’图样,价钱好说。”
王掌柜笑了笑,不置可否:“看机缘。风声紧,小心为上。”他挥手让手下迅速将货物运走,自己则登上马车,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。他不是普通商人,而是东南沿海某股亦商亦盗势力在京中的隐秘联络人之一,同时也与京中某些对“海外奇物”有特殊兴趣的权贵有着若有若无的联系。徐光启试图接触番舶知识的意图,通过极其曲折的渠道,已然隐约触动了这张隐藏在帝国海禁政策之下的灰色网络。
数日后,徐光启关于设立“典籍编研所”的奏章,再次送到了万历皇帝的案头。这一次,他吸取了教训,绝口不提“匠作”、“改良”,通篇以“稽古右文”、“旁搜远绍”、“裒集有益治道之遗籍”为名,言辞恳切,引经据典,将此举包装成彰显文治、惠泽学林的盛事。他甚至巧妙地将宋应星的《织机图说》(隐去作者和具体内容,只称为“访得前代巧思图谱一帙”)作为“遗籍”范例附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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