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在徐光启于朝堂之上，借着江南纺机试点渐成的“实利”之风，小心翼翼地培育他那“格致”梦想的嫩芽时，一股来自东南沿海、带着咸腥水汽与异域色彩的暗流，正悄然拍打着帝国那因循已久的政策堤岸。
这一日，一封来自福建巡抚的紧急密奏，被以特殊渠道送入文渊阁，直接呈至徐光启案头。密奏的内容，并非倭寇犯境，亦非海疆叛乱，却让徐光启眉头深锁，反复阅读。
奏报称：近来闽浙沿海，特别是月港（今福建漳州海澄）一带，私商出海贸易之潮愈演愈烈。以往多是沿海小民以渔船夹带瓷器、丝绸、茶叶等物，前往琉球、吕宋（菲律宾）乃至更远的“佛郎机人”（葡萄牙、西班牙）占据的壕镜（澳门）、鸡笼（台湾）等地交易，换回白银、香料及一些海外奇物。如今，此风已蔓延至一些有实力的地方势家，甚至暗中有官员背景的人物参与，所涉船货规模日益扩大。更值得注意的是，部分商船开始尝试突破传统航线，循“佛郎机人”海图，冒险前往“东番”（日本）以南更广阔的海域，据说利润可达数十倍之巨！
福建巡抚在奏报中忧心忡忡地指出，此风若不加遏制，一则朝廷关税流失严重（因多为走私），二则沿海刁民“轻去其乡”，恐滋事端，三则与外番交接过密，易引夷狄窥伺之祸。他恳请朝廷重申海禁，严查走私，并加强沿海卫所巡缉。
这封奏报，如同一记闷棍，敲在了徐光启因江南之事略感舒展的心头。他并非不知海禁之弊与走私之盛，早在赵宸任首辅时，便曾有人私下议论过开放海禁以增税源的可能，但当时内忧外患，此事太过敏感，无人敢提。如今，江南纺机改良初见成效，皇帝对“增利”之事稍有松动，这东南沿海的走私浪潮，却以另一种方式，将“海外巨利”这个更为庞大、也更为危险的议题，突兀地推到了他的面前。
“数十倍之利……”徐光启低声重复着奏报中的字眼，心中震动。江南纺机改良，岁增数万两银，已让皇帝态度微澜。而这海外贸易，动辄数十倍之利，那将是何等惊人的财富？若此利能归于朝廷，而非流入私商与贪吏囊中……
他站起身，走到悬挂的巨大《坤舆万国全图》（此时明朝已有一些世界地图传入）前。他的目光掠过熟悉的华夏疆域，投向那片广袤而陌生的蓝色海域。图上标注着“琉球”、“吕宋”、“佛郎机”、“满剌加”（马六甲）等地名，更远处则是大片空白，仅以“沧溟”概之。他知道，这图远不能反映真实世界的辽阔与复杂，但已足以让他窥见海外贸易所连接的、是一个何等巨大的市场。
然而，兴奋只是一瞬。随即，巨大的现实阻力便如潮水般涌来。重申海禁，是政治正确，是祖制，是绝大多数朝臣会不加思索支持的选择。若要探讨开海，哪怕只是有限度的开放，都将触动无数利益神经——沿海走私集团、靠稽查走私渔利的卫所军官、担心“以夷变夏”的理学清流、乃至内廷可能涉及的隐秘利益……其阻力，将远甚于推广几台新式纺机！
徐光启在值房内踱步，心潮起伏。他想起了宋应星在江南工坊里整理的那些匠艺图谱，想起了自己锁在抽屉里的“格致院”蓝图。无论是匠作改良，还是海外贸易，其核心，不都是“利用厚生”、“增益国用”吗？若能将海外贸易的巨大利润，与朝廷主导、规范管理结合起来，用此利来推动国内百工技艺的改良与发展，甚至用以引进泰西有用的知识技术，那将是一幅何等壮阔的图景？
但这个念头太过惊世骇俗，眼下绝不可宣之于口。他需要更多的信息，更周全的考量。
他坐回案前，没有立即对福建巡抚的奏报做出批复，而是提笔写下几封密信。
一封给他在福建的一位门生，如今在某府任通判，嘱咐其暗中留意月港等地走私贸易的真实规模、主要货品、利润流向，以及当地官员、势家的态度，务必翔实。
另一封，则给李之藻。在指示其继续推进江南织造改良调研的同时，徐光启“顺便”提及，听闻泰西诸国颇重航海，其海船、火炮、罗盘（指南针）等物似有独到之处，让李之藻在与宋应星搜集匠艺时，若有关于船舶修造、航海器具的消息，亦请留意记录，或可寻访熟知海事的老船工、老水手，了解一二。
第三封，他斟酌良久，最终写给了致仕隐居江南的赵宸。信中，他并未直接提及开海，只是以请教的口吻，谈及江南匠作改良遇有瓶颈，物料、工艺或有局限，听闻海外或有不同材质、技法，不知老相爷于当年总揽全局时，可曾留意过相关讯息，或有无可咨议之人？
信写得极为含蓄，近乎闲聊。但徐光启知道，以赵宸的见识与敏锐，必能领会其中深意。他并非指望赵宸直接支持或献策，而是希望借这位老相爷的视野与资源，窥探一下这潭水究竟有多深，以及……朝中对此可能存在的、他尚未察觉的暗流。
密信连夜送出。徐光启独自站在窗前，望着南方的夜空。江南的纺机还在嗡鸣，而东南的海涛声，似乎已隐隐传入他的耳中。帝国的面前，仿佛同时出现了两条岔路：一条是向内深耕，改良百工，提高效率；另一条是向外探寻，扬帆出海，攫取巨利。两者皆能“增益国用”，但后者显然风险与机遇都大得多。
他知道，自己正站在一个可能改变国运的十字路口。是固守祖制，重申海禁，将这股已经澎湃的私贸暗流继续压抑在地下？还是冒险一搏，设法引导、规范这滔天巨利，将其化为强国富民的新动力？
眼下，他还没有答案。他只能先小心地伸出触角，去感知，去试探，去积累。无论是江南的“格致”星火，还是东南的“海利”惊雷，都需要时间，需要耐心，更需要……时机。
而此刻，远在江南水乡的赵宸，在灯下展读徐光启那封看似寻常的来信，目光在“海外材质、技法”等字眼上停留片刻，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难以捉摸的弧度。他放下信笺，走到庭院中，望着东南方向那片被夜色笼罩的苍穹，仿佛能听到那来自遥远海岸线的、低沉而有力的潮声。
“风起于青萍之末啊……”他轻声自语，也不知是在说江南的纺机，还是东南的海船。
喜欢万历十五年：逆臣崛起请大家收藏：(m.qbxsw.com)万历十五年：逆臣崛起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