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元七年正月的黄河,正是一年中最驯服的时节。
凛冬的严寒将上游来水锁在坚冰之下,河水退至深槽,裸露出大片灰褐色的河滩。往日浊浪滔天的河面,此刻只剩下中央一道青黑色的水线,在冰层下缓缓流淌。两岸的堤坝如两条巨龙,蜿蜒伸向无尽的远方。堤身上,去岁汛期留下的水痕还清晰可见——那是黄河每年夏季留给世人的印记,也是催促人们必须加固堤防的无声警示。
白马津,黄河中游最险要的河段之一。
这里河面骤然收窄,水流湍急,对岸山势逼人,自古便是渡口与险工并存之地。自东汉王景治河后,此处堤防虽屡经加固,但每逢大汛,仍是豫兖二州刺史夜不能寐的所在。
正月十二,天还未亮,白马津旁的工地上已燃起数十堆篝火。
火光映照着密密麻麻的人影。他们是从河内、陈留、东郡三地征调来的民夫,按州县编为百人队,每队设队长一人。与以往徭役不同,这些人并非无偿劳作——朝廷明令,参与岁修者每日可得钱三十文、粟米三升,若有特殊技艺者另有补贴。诏令一出,应者云集。毕竟正月是农闲时节,能挣些现钱粮米,对农家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。
都水使者沈瑁站在堤坝高处,望着下方如蚁群般蠕动的人影。
这位年近五旬的水利官员,出身吴兴沈氏,却非靠门荫入仕。年轻时他曾游历天下水道,绘制《九州河渠图》,后被司马柬破格提拔入都水台。去岁秋天,他就带着属吏沿河勘察,标记出三十七处需重点加固的险工段,白马津正在其首。
“沈公,各队已点验完毕,共计四千三百七十六人。”副使捧着名册上前,“按您的吩咐,石工、木工、夯土工已分编,工具也已分发。”
沈瑁接过名册,就着火光细看。名册不仅记录姓名籍贯,还注明了各人特长:有擅长编柳枝为“埽”(治河用的梢料结构)的老河工,有会凿石砌岸的石匠,有能制作“杙橛”(木桩)的木工。甚至还有几位从河东调来的矿工——他们熟悉地下作业,负责开挖引河时的竖井通风。
“好。”沈瑁点头,“传令各队:辰时初刻,以鼓声为号,分段开工。午时歇息两刻,供食汤饼。酉时收工,当日发放钱米。”
副使领命而去。沈瑁又唤来工部派来的年轻主事:“图纸可都分发到位了?”
“回使者,各段施工图已由画工复制三十六份,每百人队一份。图上有尺寸标注、用料规格、工序要求,队长们昨夜已领去研读。”
这是沈瑁力推的“标准化工法”。以往治河,多凭老河工经验,各地做法不一,质量参差。去岁他奏请朝廷,将历代行之有效的工法汇编成册,绘图标注,形成规范。此次岁修,便是首次大规模推行。
天色渐明,鼓声响起。
四千余人如臂使指,分段展开。最上游的一段,三百名精壮汉子在号子声中拉动石碾,将堤顶压实。这种石碾以整块青石雕成,重逾千斤,需十余人合力才能拉动。碾过之处,土层紧密如铁。
往下游百丈,是“埽工”段。数十名老河工带着年轻学徒,正将柳枝、芦苇、稻草捆扎成束,再以麻绳缠绕。这些“埽”将被推到堤脚,以木桩固定,用来抵御水流冲刷。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河工姓赵,人称赵埽头,是这一行的世家。他一边麻利地编扎,一边对身旁的徒弟念叨:
“看到没?这柳枝要选三年生的,柔韧不折。芦苇得是秋后收割的,杆子实诚。捆扎时松紧要得当——太紧吃不住水,太松一冲就散。这都是老祖宗拿命换来的经验,如今朝廷让咱写在纸上、画在图上,往后年轻人学起来就快了。”
徒弟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,边学边问:“师父,我听说朝廷这次给的工钱,比往年服徭役多出好几倍?”
赵埽头笑了:“何止!往年服河工,自备干粮,官府只管两顿稀的。如今每日三十文,够买三斤粟米;还有三升现粮,家里婆娘孩子都能沾光。听说这还是皇上亲口定的数,说‘民夫辛苦,不可亏待’。”
不远处,传来有节奏的“咚咚”声。
那是夯土队在作业。八人一组,共举一块方形石夯,在号子声中齐起齐落。每夯实一层,便铺上新土,再夯。沈瑁推行“分层夯筑法”,规定每层不得厚过一尺,需夯至“杵入不过寸”的程度。监工手持木尺,不时插入土层检验。
“停!”监工在一处喊停,“这一层只夯了七分,重来!”
夯土队的队长是个憨厚汉子,挠头道:“这……天寒地冻的,土层实在难夯。”
“难夯也得夯。”监工板着脸,“沈使者有令:堤防事关万千性命,一寸不能含糊。你们看这标尺——”他指着插在堤上的一排竹竿,“每夯好一层,竹竿就降下一尺。哪段进度慢了,哪段质量差了,一目了然。”
那队长咬牙道:“兄弟们加把劲!晌午我请大家喝热汤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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