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教授离开后,实验室里那种令人安心的宁静仿佛被一同带走了。林久久维持着原来的姿势,僵坐在工作台前,指尖还捏着那枚细小的镊子,镊尖却微微颤抖,无法再精准地对准下一处需要填补的破损。
耳机里的纯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停止,寂静如同实质的潮水,从四面八方涌来,挤压着她的耳膜。不,不是寂静,是她内心深处恐慌的回响,正越来越响,越来越尖锐。
“综艺……顾问……”
她无意识地再次喃喃出声,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她心口发疼。手机屏幕还亮着,那七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和她蜷缩在昏暗实验室的影子,在脑海中反复交叠,构成一幅极具讽刺意味的画面。
她试图强迫自己回到工作中去。修复古物能让她平静,那些细微的、需要全神贯注的操作,是隔绝外界纷扰最好的屏障。她深吸一口气,努力忽略胸腔里那只因受惊而疯狂擂鼓的小兽,重新拿起排笔,蘸取少量特制的、浓度适中的糨糊。
笔尖即将触碰到古谱边缘的瞬间,她的动作停滞了。
眼前泛黄脆弱的纸张,其纹理和质感,莫名地与记忆中另一张纸重叠了——那是一张打印着简单琴谱的A4纸,因为被手心的汗浸湿而变得柔软褶皱。
就是那张纸。
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,不受控制地将她拖回那个闷热、窒息,充满羞耻与恐惧的午后。
那年,她刚满十岁,小学四年级。
市里举办一场规模不小的“少儿才艺风采大赛”,在学校里以“安静”、“字写得好”、“会弹古筝”而闻名的林久久,被班主任和音乐老师寄予厚望,推选去参加器乐组比赛。
她记得自己穿着一条崭新的、妈妈特意买的白色连衣裙,裙摆缀着廉价的蕾丝花边。头发被梳成两个光溜溜的羊角辫,系着大红色的蝴蝶结。脸上被老师涂了过量的腮红和口红,站在后台,她能闻到化妆品混合着汗水的不适气味。
台下,是黑压压的人群。礼堂的灯光亮得刺眼,她能感受到那些目光,好奇的、期待的、审视的……像无数细小的针,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。她的手心全是冷汗,紧紧攥着那张琴谱,指节泛白。
主持人报了她的名字和参赛曲目——《高山流水》选段。
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那个对她而言过于宽阔的舞台。古筝被摆放在舞台正中央,像一头沉默的、等待着看她出丑的巨兽。
坐下,调整呼吸……她试图回忆练习了无数遍的指法。第一个音符,勉强弹出。第二个,也还行。
然后,到了那段需要快速勾抹托劈的流水部分。
台下似乎有哪个小朋友哭闹了一声,家长低声哄着。这细微的声响,在她极度紧绷的神经上,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她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变成一片空白。
手指僵住了。下一个音在哪里?该用哪个指法?她死死地盯着面前的琴谱,那些熟悉的符号突然变得陌生而扭曲,一个也认不出来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一秒,两秒……在舞台上,短暂的沉默被无限拉长。
台下开始响起窃窃私语,像无数只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。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前排几个同龄孩子毫不掩饰的、带着疑惑的轻笑。
“她是不是忘了?”
“怎么不弹了?”
“……”
那些声音不大,却像利刃,精准地刺穿了她脆弱的自尊。脸颊瞬间烧灼起来,比台上的灯光还要滚烫。她想哭,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,但身体像被钉在了椅子上,动弹不得。
终于,在评委老师带着鼓励(或许也带着一丝不耐)的目光示意下,她胡乱地拨了一下琴弦,发出一个刺耳难听的噪音。
“噗嗤——”
这次,笑声更明显了。带着孩童天真的、未经掩饰的残酷。
她再也忍不住,眼泪夺眶而出,混合着脸上的腮红和口红,糊成一团。她甚至忘了基本的礼仪,从琴凳上跳下来,像一只被猎人追赶的兔子,跌跌撞撞地冲下了舞台,连那张被捏得不成样子的琴谱都遗落在了台上。
身后,似乎传来了老师焦急的呼唤和评委无奈的叹息,但她什么都听不见了。巨大的羞耻感和失败感如同海啸,将她彻底淹没。那个系着红色蝴蝶结、穿着白裙子、满脸狼狈泪痕的女孩,成了她此后十年间,无数个夜晚惊醒的梦魇。
“哐当——”
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将林久久从可怕的回忆中拽回现实。
是那枚镊子,从她汗湿颤抖的手指间滑落,掉在了水泥地面上。
她猛地回过神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仿佛刚刚从水下浮出。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,后背的卫衣也浸湿了一片,紧贴着皮肤,带来冰凉的触感。胃部一阵翻江倒海,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。
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嘴,另一只手撑住工作台边缘,才勉强稳住虚软的身体。
眼前,那页珍贵的古谱依然安静地躺着,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回忆风暴与它毫无关系。但它旁边,一滴不受控制滑落的冷汗,正不偏不倚地,滴在了刚刚补好的补纸边缘,晕开一小片深色的、带着绝望痕迹的水渍。
林久久看着那圈水痕,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自我厌弃。
她逃不开。
十年前,她从那束追光灯下逃走了。
十年后,一个更大、更耀眼的舞台,和七个如同行走光源的少年,正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,要将她再次拖回那片令她窒息的“光亮”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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