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联合调查组的进驻，像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临江深潭，瞬间激起千层巨浪。
市委市政府大院的气氛一夜之间变得极其微妙。往常步履从容、谈笑风生的官员们，此刻行色匆匆，面色凝重，相遇时交换的眼神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警惕和揣测。走廊里，办公室内，电话铃声似乎都压抑了许多，窃窃私语在每一个角落滋生、蔓延。
风暴眼的中心，是市发改委。
赵为民的办公室门终日紧闭，偶尔开门，也只见他脸色灰败，眼窝深陷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。他不再召见任何人，连钱副主任汇报工作也被简短地打发走。传闻他已被省调查组约谈数次，每次回来都像是虚脱了一般。
苏晨的处境变得更为奇特。他不再是那个被边缘化的“空降兵”，也不再是调查组里被束缚手脚的“另类”。省调查组的负责人，一位不苟言笑的省纪委监察室主任，抵达当天就单独约见了他，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闭门谈话。
谈话内容无人知晓，但之后，苏晨获得了一项看似平常却意味深长的临时分工——协助省调查组“梳理与高新区规划及红星村项目相关的历史文件与数据流程”。
这等于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，可以名正言顺地调阅发改委内部几乎所有相关档案，接触核心数据。显然，省里需要他这个“内部人”的眼睛和大脑，也需要他这把“快刀”来切开可能早已形成的利益堡垒。
陈静送来的文件更多、更勤了。她依旧沉默寡言，但每次交接文件时，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和默契。她提供的文件条理清晰，关键处甚至有不易察觉的标记，极大地提高了苏晨的效率。
老周则几乎成了苏晨的“技术顾问”。这位平时人微言轻的老科员，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专业素养和原则性。面对省调查组专家的询问，他引经据典，数据信手拈来，对永前集团环评报告中的技术欺诈之处剖析得淋漓尽致，让几位省里来的专家都频频点头。
然而，浊浪之下，暗礁丛生。
苏晨明显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阻力。他要求调阅某些特定年份的专项资金审批记录，档案员会抱歉地表示“正在整理”或“暂时找不到密钥”；他需要约谈某位曾参与红星村区域环境评估的已退休工程师，对方却突然“旧病复发”住院，无法见客；甚至他办公室的电脑，也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次系统崩溃，虽未造成数据损失，却透着蹊跷。
更直接的压力来自外部。
一天深夜，苏晨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，对方声音经过处理，冰冷而狰狞：“苏晨，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。临江水深，小心淹死。你老家的父母还好吧”
赤裸裸的威胁，不仅针对他，还指向了他的父母。苏晨握着手机，指节发白，却只是冷冷回应：“不劳费心。”随即挂断。
第二天上班，他发现自己的车胎被人扎了，四个轮胎无一幸免，干瘪地趴在车位里。保安室的监控“恰好”在那段时间故障。
这些下作手段，反而让苏晨更加坚定了决心。他们越是疯狂，越是证明他们害怕了，证明他逼近了核心。
真正的突破，来自一次看似偶然的发现。
在梳理一批早已封存的旧档案时（这些档案因“库房搬迁”而暂时堆放在一间闲置办公室，几乎被人遗忘），苏晨发现了一份数年前关于市经济开发区土地调整的会议纪要草案。草案的备注里，有一行极不起眼的手写注释，提到了当时一位市领导对“永前实业”（永前集团前身）的“关心和支持”，建议在土地出让价格上“给予适当优惠，促进本地民营企业发展”。
而这位市领导，正是如今这位高权重的常务副市长。
更重要的是，这份草案的最终正式版本里，这行手写注释和相关段落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苏晨的心脏狂跳起来。他立刻叫来陈静和老周，三人借着核对数据的名义，封锁了那间闲置办公室，开始秘密搜寻更多关联档案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。在老周对一堆散发霉味的财务报表进行专业核查时，他发现了一笔来自“永前实业”的异常资金流向，数额巨大，通过几个空壳公司层层转账，最终注入了一家看似毫不相干、却由王副市长远房亲戚实际控制的咨询公司。时间点，与那份土地调整会议纪要高度吻合！
铁幕，终于被撕开了一道裂缝。
苏晨第一时间将发现形成密报，通过安全渠道呈交给了省调查组负责人。
风暴骤然升级。
第二天，省纪委官网发布了一条简短消息：“临江市委常委、常务副市长王复明同志，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，目前正接受省纪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。”
一石激起千层浪！整个临江官场为之震撼！
消息正式公布时，苏晨正在办公室电脑前工作。内部通讯软件上，几乎所有的工作群瞬间死寂，随后又爆发出各种隐晦的惊叹和讨论。走廊外传来压抑的惊呼和急促的脚步声。
他抬起头，看到对面办公室的陈静也正看向他，她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，只是极轻地、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，然后迅速低下头，继续工作。
一切都发生在无声之中。
下班时，苏晨最后一个离开。经过赵为民办公室门口，发现门开着一条缝。他瞥见赵为民独自一人瘫坐在沙发上，双手捂着脸，肩膀微微颤抖着。办公桌上，摆放着一份醒目的红色头文件——《关于责令赵为民同志配合调查的通知》。
浊浪滔天，曾经看似坚固的堤坝，正在一段段崩塌。
苏晨默默走过，脚步没有停留。他知道，王复明的落马绝非终点，甚至可能只是又一场更激烈博弈的开始。隐藏在水下的巨鳄，绝不会轻易束手就擒。
他走出办公大楼，雨后初霁的夕阳将天边染得一片血红。空气清新，却依然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、从城市边缘飘来的刺鼻气味。
红星村的毒瘤还未根除，临江的沉疴还需猛药。
他拿出手机，拨通了李大有的电话。
“老支书，”他对着电话说道，声音平静却坚定，“省里的调查组还在。有什么话，有什么证据，是时候都说出来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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