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文再续。
二战雨季的东太平洋火烈岛,天空总被厚重云层压得喘不过气,潮湿空气裹着海雾,顺着木屋缝隙钻进来,在皮肤表面凝起一层微凉的黏腻。盟军医院后方的小木屋里,煤油灯的光晕在布满水汽的铜镜上轻轻晃悠,魏光荣握着柄磨得发亮的银剪刀,指尖抚过垂到腰际的长发——那是她从小养到大的青丝,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黑泽。剪刀开合间,细碎的咔嚓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,黑色发丝一缕缕无声飘落,沾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上,像极了去年火烈岛海岸边被狂风卷落的木棉花瓣,带着几分决绝的温柔。
“姐,真要去?”堂弟魏荣华蹲在湿漉漉的门槛边,布鞋底沾满泥泞,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板上那个凹陷的弹孔——那是去年日军战机低空扫射时,一颗流弹擦过留下的痕迹,边缘还嵌着些许焦黑的木屑,是战火刻在这栋小屋上的印记。
魏光荣没有抬头,只是把剪落的长发仔细归拢到掌心,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絮语:“东太平洋南侨机工招司机,章程上写着不要女的。”她将发丝慢慢塞进一个旧锡盒,盒盖内侧贴着张泛黄的小照片,是她与马飞飞的合影,照片上的两人都穿着军装,笑得眉眼弯弯,背景是火烈岛澄澈的蓝天,“可我偏要试试。”
话音刚落,木屋的门被轻轻推开,盟军医疗队的黎振华医生捧着药箱走了进来,白大褂上还沾着艾草与薄荷混合的淡淡草药味,裤脚卷着,沾了些泥点——想必是刚从野外采完药回来。他望着自己最得力的助手——这位在手术台边冷静得让人敬佩的主治医生,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:“师长夫人,滇缅公路不是火烈岛的海岸公路,那些悬崖峭壁下,埋着多少司机的尸骨,能悄无声息吞下整支车队。马飞飞在缅甸带着边陲抗日游击支队跟日军死磕,你这一去,是想寻着他团聚?”
魏光荣终于转过身,从枕头下摸出那本皱巴巴的驾驶执照,执照边角已经磨损得发毛,却被擦得干干净净,连塑封里的照片都没有半点污渍,她轻轻放在膝头,目光坚定如铁:“黎医生,去年盟军总医院缺药,你让我开车去拉,来回三百公里全是坑洼路,一路颠得能把人骨头散架,我一箱药都没碎。”
窗外的雨忽然变急了,噼里啪啦地砸在茅草屋顶上,溅起细密的水花,顺着屋檐往下淌,在地面汇成小小的溪流。黎振华望着她挺直的脊背,那背影孤孤单单,却透着股不服输的韧劲,忽然想起马飞飞临行前,在手术台边紧紧攥着他的手,语气恳切得近乎哀求:“黎医生,我家光荣,看着柔,骨子里是带刺的,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,往后她要是真要做什么,你多劝劝,也多照应着点。”
卡车在滇缅公路的弹坑里剧烈颠簸,像是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小船,每一次起伏都能把人从座椅上微微弹起。魏光荣握紧冰冷的方向盘,指节因用力而泛起青白,额前的短发被汗水黏住,贴在饱满的额头上,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滑,滴落在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驾驶室里弥漫着桐油的清香、汗水的咸涩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,混杂在一起,成了这段生死路途独有的味道。副驾上放着一个铁皮饭盒,里面是今早炊事班给的糙米饭,还卧着一小块咸菜,油星子浮在表面,她却一口未动,胃里因持续的颠簸隐隐发沉,实在提不起胃口。
“魏光英!停车!”
车队在怒江边的空地上停下休整,江水奔腾咆哮,卷起浑浊的浪花,拍打着岸边的礁石,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。领队赵新河敲了敲她的车窗,眉头紧锁,手里拿着个水壶,语气带着几分严厉:“你小子又不吃午饭?再这么硬扛,我可把你调去炊事班烧火,省得在车队里饿出个好歹,耽误了运物资的大事!”
魏光荣扯了扯领口,试图让呼吸顺畅些,下意识摸了摸紧束的胸衣,勒得她胸口发闷,喉咙干涩得发疼:“赵队,我……”她顿了顿,找了个不算破绽的借口,“昨晚吃坏了肚子,实在没胃口,等缓过来就吃。”
老赵盯着她苍白得不见血色的脸,眼底闪过一丝担忧,忽然想起这一路的颠簸确实常人难以忍受,语气缓和了些:“也是,这一路颠得人五脏六腑都挪了位,没胃口也正常。对了,今晚轮到你值夜哨,别靠着车睡着了,江边风大,小心着凉,实在困了就跟我吱一声,我让人替你一会儿。”
夜幕降临,繁星点点缀在墨蓝色的天空中,格外明亮,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。魏光荣抱着一支步枪,独自坐在冰冷的卡车顶上,身下的铁皮还带着白日暴晒后的余温,慢慢驱散着夜风的凉意。清冷的月光洒在奔腾的怒江上,江面波光粼粼,像撒了一把碎银,顺着水流缓缓流淌,延伸向远方黑暗的尽头。她裹紧了单薄的军装,风一吹,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,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火烈岛:想起了那片深邃的海,涨潮时海浪拍岸的声响;想起了马飞飞药箱里总放着的薄荷糖,甜丝丝的味道能驱散手术台上浓重的血腥味;想起了堂弟魏荣华总带着崇拜的眼神说“姐,你开车比我还稳”,那些温暖的片段,像一束束微光,成了支撑她走下去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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