离开老郑那间堆满时光的杂货铺,陈砚没有耽搁,按照地图所示,径直穿过了小镇唯一的主街,走向东头。
镇子的边缘几乎就是山的起点。一条被车轮和脚步碾压得坑洼不平的土路,像条灰白的带子,蜿蜒着伸向郁郁葱葱的山林。空气愈发清新,带着植物汁液和腐殖土的气息,但那份寂静也愈发深沉,将小镇的零星人声彻底隔绝在外。
土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,布鞋很快蒙上了一层细细的尘土。陈砚走得很慢,一边走,一边对照着手里那张画在挂历纸背面的地图。老郑的画工朴实,甚至有些稚拙,但特征抓得极准。走了约莫三四里地,路边出现一条几乎干涸、只剩滑腻青苔的石底溪涧。过了溪涧,地图上标注的“碎石坡”便横在眼前,一片狼藉的乱石堆,像是山体曾经在这里撕开过一个伤口。
他的心提了起来,知道关键的路标快要出现了。果然,在碎石坡的尽头,土路几乎被蔓延的灌木吞没时,他一抬头,看见了那棵老郑着重描画过的——歪脖子老槐树。
它就长在路边一处稍高的土坎上,形态极其独特。主干粗壮,需两人合抱,但不知是雷劈还是天生如此,整个树干从中间开始以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扭曲着,向山路方向大幅度倾斜,如同一位躬身迎客,又似在顽强守望的老者。树冠早已不茂盛,只有些许稀稀拉拉的绿叶,证明着它顽强的生命。最显眼的,是那扭曲的树干正面,有一个巨大的、黑黢黢的树疤,像一只凝固了的、沉默的眼睛,凝视着所有由此进山的人。
陈砚在树下站了一会儿,仰头看着这棵饱经风霜的老树。风吹过,枝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像是在低语。他仿佛能感觉到,八十多年前,或许就有年轻的士兵,也曾在此短暂停留,靠着这棵当时可能还年轻的树歇歇脚,整理一下肩上的步枪,或者,回头望一眼来路的方向。
地图到这里,清晰的路径标示就结束了。老郑在旁边用笔写了一行小字:“自此往上,无路,小心。”
陈砚深吸一口气,将地图折好收起,紧了紧背包带,手脚并用地开始向上攀爬。
真正的挑战开始了。脚下不再是泥土路,而是松动的碎石和积年累月堆积的、厚厚的落叶。落叶层踩上去软绵绵的,看似无害,底下却暗藏杀机,不知道哪一脚就会踩空或者滑倒。腐烂的枝叶和潮湿的泥土混合在一起,散发出一种沉闷的、带着霉烂气息的味道。周围的树木也变成了以松树为主的混交林,树干高大笔直,树冠遮天蔽日,只有极少数的阳光能顽强地穿透下来,在林间空地上投下一个个晃动不安的光斑。
林子里异常安静,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、脚踩在落叶碎石上的“沙沙”声,以及偶尔不知名鸟类的几声短促鸣叫。这种寂静,带着重量,压得人心里发慌。
他全神贯注地看着脚下,寻找着可能的落脚点。然而,在一个看似平坦的斜坡,他一脚踩下去,覆盖的落叶层突然塌陷,脚下的碎石猛地一滑!
“呃!”陈砚惊呼一声,身体瞬间失去平衡,整个人顺着斜坡向下滑跌下去,手掌和膝盖火辣辣地一阵刺痛。他慌乱中抓住一丛坚韧的灌木,才止住了下滑的趋势。
他瘫坐在落叶堆里,心脏“咚咚”狂跳,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。低头看去,左手的掌心被尖锐的石子划开了一道口子,鲜血正混着泥土,慢慢地渗出来,火辣辣地疼。膝盖处的裤子也磨破了,好在看起来只是淤青。
他龇牙咧嘴地挪到旁边一块稍微稳固的石头上坐下,卸下背包,翻出急救包。用矿泉水冲掉伤口上的泥沙,然后拿出碘伏棉签,掰开,淡褐色的液体触碰到伤口,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看着掌心那不断渗出的、鲜红的血珠,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——是那封残信末尾,那片晕开的、已经变成暗褐色的痕迹。
“当年的战士,流的血比这多得多……”他对着自己掌心这微不足道的伤口,喃喃自语。他们可能是在枪林弹雨中倒下,鲜血浸透了身下的冻土;可能是在严寒中伤口冻裂化脓,在无尽的痛苦中煎熬;可能就像那半截军裤的主人,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,流尽了最后一滴血……
自己这点擦伤,这点疼痛,算得了什么?
一股混杂着羞愧和决绝的情绪涌了上来。他咬咬牙,用创可贴粗糙地盖住伤口,收起急救包,重新背起行囊,再次向上攀爬。掌心的疼痛此刻反而成了某种提醒,提醒他此行的目的,提醒他那些被遗忘的牺牲。
越往上,树林越密,光线愈发昏暗。那种被巨大寂静包裹的感觉更加强烈。他忍不住停下脚步,双手拢在嘴边,朝着山林深处,用尽全力喊了一声:
“有人吗?”
声音撞在周围的树干和崖壁上,形成层层叠叠的回声,在山谷间荡开,显得异常空洞和孤独。回应他的,只有几声被惊起的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,以及更深的寂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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