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发改委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处的日子，像一杯反复冲泡的茶，初时还能品出些微滋味，很快便只剩下寡淡的程序和格式。
苏晨的办公桌整洁得近乎刻板，文件分门别类，待办事项列表清晰。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节奏：参加各种议题宏大、措辞严谨的会议，研读堆积如山的政策文件和各地市汇报，起草或修改那些需要字斟句酌、反复推敲的通知、意见、规划草案。
工作不能说不重要。他参与修订的《全省工业园区循环化改造实施指南》，或许能间接影响未来几年的产业布局；他审核的各地市环保项目资金申请，也关乎真金白银的投入。但这些工作，总隔着一层无形的膜。他接触的是经过加工提炼后的“情况”，是报表上的数字和报告里的总结，再也闻不到红星村那刺鼻的空气，看不到李大有们殷切而焦虑的眼神。
刘处长对他的态度始终是礼貌而疏远的认可。他交上去的材料，总能得到“思路清晰”、“文字功底好”的评价，但一旦他试图将临江遇到的具体问题作为案例融入思考，提出更尖锐、更具操作性的建议时，往往会被委婉地“再斟酌”或“暂不考虑”。处里的其他同事，更是将他视为一个背景特殊、最好敬而远之的存在。
他像一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却发现自己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。这里的湖水太深，太沉静。
偶尔，他会接到来自临江的电话。陈静会例行公事般地沟通一些数据核对的工作，但会在挂断前，极快地低声说一句“红星村开始清淤了”或“省里的赔偿方案下来了，村民基本满意”。老周则会在某个傍晚，用座机打过来，絮絮叨叨地说些技术细节，抱怨接替他的人“根本不懂行”，最后总是叹口气：“苏主任，还是你在的时候，能说上点真话。”
这些电话，像零星的火星，短暂地温暖着他有些冷却的心绪，提醒着他为何而来。
张磊成了他在省城唯一的“活源”。这位嗅觉灵敏的记者，总能挖到各种真真假假的官场秘辛和项目内幕，拉着苏晨在街边小馆一边涮火锅一边高谈阔论，时而痛心疾首，时而插科打诨。 “看见没？就那栋新盖的大楼，”张磊咬着毛肚，含糊地指着窗外一栋气派的玻璃大厦，“听说手续上有猫腻，环保评审就是走个过场，哼…” “你们委里那个胡副主任，知道吧？听说最近和王副省长走得挺近，估计要动一动了…” 苏晨大多听着，不轻易附和。他知道张磊的消息渠道复杂，有些靠谱，有些纯属臆测。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，或多或少帮助他拼凑着省一级权力运行的模糊图谱。
一天，处里接到一项临时任务：汇总分析近三年来全省各地市上报的关于“散乱污”企业整治的典型案例和经验做法，准备编印成册，供领导参考和各市交流。
任务分到了苏晨头上。他打开内部数据库，开始调阅各市的汇报材料。大部分报告内容雷同，充斥着“高度重视”、“成效显着”、“建立长效机制”等套话，附上的案例也多是些无关痛痒、早已关停的小作坊。
他耐着性子一份份翻阅，直到点开一个标注为“青州市专项督查反馈报告（附案例）”的加密文件。青州市是省内着名的工业重镇，环保压力巨大。
报告主体部分同样是官样文章，但后面的案例附件却引起了苏晨的注意。其中提到了一个位于青州市下辖龙泉区的典型案例：一家名为“丰盛材料”的企业，多次被群众举报污染，但每次检查都能“达标”，甚至在“散乱污”整治名单中曾被剔除。直到省厅一次不打招呼的飞行检查，才发现其夜间偷排废水，污染物浓度极高。
报告简单叙述了处理结果：企业关停，罚款。但苏晨却盯着“龙泉区”、“多次举报”、“检查达标”、“飞行检查才发现问题”这几个关键词，皱起了眉头。这套路，与临江永前集团的手法何其相似！
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好奇，想要深入探究这家名为“丰盛材料”的公司背景。于是，他迅速在数据库中输入相关关键词，然而，令他惊讶的是，搜索结果却异常稀少。
通常情况下，一个正规的企业，其基本信息应该是公开透明的，包括企业法人、股东构成、经营范围等重要资料。但对于“丰盛材料”，这些关键信息竟然都模糊不清，仿佛被一层神秘的面纱所笼罩。
这种情况实在太不正常了！他不禁皱起眉头，开始怀疑这家公司是否存在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。或许它是一家非法运营的企业，或者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势力。
面对如此有限的信息，他感到有些无从下手。但他并没有轻易放弃，决定从其他渠道继续调查。毕竟，他对这家公司的好奇已经被彻底激发起来，不弄清楚它的真实面目，他恐怕难以安心。
他又尝试搜索龙泉区近几年相关的环保投诉和执法记录，发现数据记录存在明显的断档和不一致，有几条指向该区域的投诉记录状态显示为“已办结”，却查不到具体的处理过程和结果文书。
一种熟悉的、令人不安的直觉攫住了他。这看似普通的案例背后，似乎隐藏着某种不愿被触及的东西。
他不动声色地将青州市的报告做了重点标记，并将其中矛盾之处记录在一个单独的加密文档中。他没有立即向刘处长汇报这些发现——在没有确凿证据前，贸然提出只会被认为小题大做甚至别有用心。
这份看似枯燥的汇总整理工作，突然变得有了分量。他仿佛一个侦探，在浩如烟海的官样文章中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腐败气息。
冷灶里，似乎添了那么几根耐烧的新柴。
他想起李长河副书记的话：“省里的平台更大”。也许，真正的战斗，并非总是在一线短兵相接，在这看似风平浪静的省直机关里，同样存在着看不见的硝烟。需要的不是莽撞的冲锋，而是更敏锐的洞察、更耐心的蛰伏、更精准的出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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