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往省城的动车平稳地行驶在初秋的原野上。窗外，稻田染金，远山含黛，一派宁静丰收的景象。车厢内，苏晨靠窗坐着，膝上摊开着一本省发改委的工作简报，目光却并未聚焦在字里行间。
离临江越来越远。那座浸泡在复杂人情与剧烈冲突中的城市，此刻如同退潮后的沙滩，留下深刻的印记，却又被迅速抛在身后。他没有告别仪式，没有欢送人群，就像他当初来时一样，悄然无声。只有陈静在昨晚发来一句“前程似锦”，和老周那袋沉甸甸的水果，提醒着他那段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时光。
“交流”、“发挥专业特长”、“更高平台”……组织谈话时的官样文章还在耳边回响。他清楚，这看似平调甚至重用的安排，实质是一次冷处理，一次对他这种“不稳定因素”的隔离。临江的班子需要时间舔舐伤口，重建秩序，而他这个揭盖子的“功臣”，留在那里只会让所有人尴尬不安。
心头没有委屈是假的，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后的清醒。他想起李长河副书记的告诫——“需要迂回和策略”。这或许就是他需要学习的第一课：如何在坚持原则的同时，更好地生存下去，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。
省城的气象与临江截然不同。高楼林立，车水马龙，行色匆匆的人们衣着光鲜，处处透着省会的繁华与效率。省发改委的大楼也比临江市发改委气派许多，玻璃幕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
报到，办理手续，领取门禁卡和办公用品……一切流程规范而高效，却也透着程式化的冷漠。接待他的干部礼貌周到，但眼神深处是公事公办的疏离，没人对他这个从风口浪尖下来的“名人”表现出过多好奇或热情。在这里，他似乎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副处级干部，淹没在庞大的省级机关机器之中。
资源节约和环境保护处，位于大楼的12层。办公室宽敞明亮，每人独立的隔断，电脑设备崭新，资料柜里塞满了各种政策文件和行业报告。环境整洁，秩序井然，却也少了基层那种鲜活甚至混乱的烟火气。
处长是一位姓刘的女同志，四十多岁，戴着金丝眼镜，发型一丝不苟，说话语速快而清晰。她简单欢迎了苏晨的到来，介绍了处里的主要工作和人员分工，安排他暂时先熟悉情况，协助老同志处理一些综合性文件。
“苏晨同志啊，欢迎你来我们处。你的情况我们都听说了，在临江干得很出色，有锐气，有原则。”刘处长的话听起来是表扬，语气却平淡得像在念稿，“省里的工作和地方不同，更侧重宏观政策研究和全省层面的协调指导，程序性、规范性要求更强。你先适应一下，有什么不懂的，多向老同志们请教。”
苏晨点头称是。他敏锐地感觉到，这位女处长似乎对他有所保留，甚至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。或许是因为他“惹麻烦”的前科，或许是不希望处里平静的氛围被打破。
处的其他同事，大多也是客气而保持距离。几位老科员埋头处理文件，偶尔交流也是低声讨论工作；几个年轻人则显得更为谨慎，看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好奇，又不敢过多搭讪。
他的新工位靠窗，可以俯瞰省城的一部分街景。桌子上除了新领的办公用品，空空荡荡。他打开电脑，登录内部系统，开始浏览处里近期的重点工作、全省环保领域的政策法规、以及各市上报的汇报材料。
工作内容确实如刘处长所说，更加宏观和文案化：起草全省循环经济发展规划指导意见、审核各地市上报的环保项目资金申请、汇总分析全省能耗双控数据、筹备节能减排工作会议……每一项都需要深厚的政策功底和严谨的文字能力，但似乎离一线具体的污染和抗争，隔了很远一层。
下午，处里开了一个小型的业务讨论会，研究一份关于固体废物资源化利用的实施细则草案。讨论进行得波澜不惊，大家引经据典，斟酌措辞，争论的焦点多在某个提法是否准确、某个流程是否符合上位法、某个部门的职责边界是否清晰上。
苏晨听着，偶尔发言，提出的几个基于临江实际遭遇的问题，虽然得到了礼貌的回应，但总显得有些“不合时宜”。一位老同志委婉地指出：“苏晨同志刚从基层上来，了解实际情况很好，但我们这个细则主要是定方向、立规矩，太具体的情况可能需要各地市在落实中去把握。”
他明白了。在这里，理论和规则是首要的，一线的复杂性和尖锐矛盾，往往需要被抽象和过滤后，才能进入讨论的范畴。这是一种不同的战场，比拼的不是短兵相接的勇气，而是运筹帷幄的智慧和耐心。
下班时间到了，同事们准时收拾东西离开。苏晨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，站在电梯口，看着指示灯不断变换的数字。
电梯门打开，里面站着几个人，正在交谈。其中一位五十多岁、气质沉稳的男子，目光与苏晨相遇，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。苏晨认出，这是省发改委的一位副主任，姓胡，曾在一次电视新闻里见过。
苏晨微微点头致意，胡副主任也颔首回应，并未多言。电梯下行，气氛沉默。
走出大楼，晚风拂面，带来了都市特有的混合气息。苏晨回头望了望这座巍峨的机关大楼，它像一座巨大的精密仪器，按部就班地运转着，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个齿轮。
他在这里，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。
手机响起，是张磊打来的。 “怎么样？苏大处长，省衙门口的感觉如何？是不是规矩特大，特没劲？”张磊的大嗓门一如既往。 “还好，刚报到，还在熟悉。”苏晨笑了笑。 “晚上有空没？哥们儿给你接风！我知道省城几家馆子不错，顺便给你讲讲省里的八卦，水深着呢！” “好。”苏晨应了下来。或许，从张磊这里，他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、更真实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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