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晨放缓了明面上的调查节奏,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经济发展和日常管理工作中,这似乎让某些人稍稍放松了警惕。然而,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,却强行撕开了掩盖真相的幕布一角。
龙泉区南部的一个老旧居民区,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,毗邻工业园区边缘。连日的秋雨过后,该小区内部的一处地面突然发生诡异塌陷,形成一个直径约两米、深不见底的黑洞,伴有浓烈刺鼻的化学品味道弥漫开来,所幸未造成人员伤亡。
事件迅速上报。作为分管领导,苏晨第一时间赶赴现场。塌陷点周围已经拉起了警戒线,环保、住建、应急管理等部门的人员都已到场,脸色凝重。居民们围在外面,议论纷纷,脸上写满了恐慌和愤怒。
“这味儿太冲了!肯定跟以前那些厂子有关!” “说了多少年了,这底下有问题!没人管!” “是不是中毒了?这房子还敢住人吗?!”
苏晨蹲在塌陷边缘,用手电向下照射。黑洞深处隐约可见扭曲的管道和泛着诡异颜色的淤泥,那股熟悉的、令人作呕的气味更加浓烈。他心头一沉,这景象与临江红星村的某些记忆片段惊人地重合。
环保分局局长刘伟赶紧上前汇报,语气紧张:“苏区长,初步判断可能是早年埋设的工业管道腐蚀破裂,或者…或者是地下土层被渗滤液侵蚀空了。已经安排了监测车过来,正在对周边空气和地下水进行紧急采样。”
“早年是多久?是什么管道?哪家企业的?”苏晨追问,目光锐利。
刘伟的额头开始冒汗:“这个…需要查老图纸。这一片以前厂子比较多,情况复杂…”
“不是复杂,是根本没人清楚!”一个愤怒的声音插了进来。苏晨转头,看到一位头发花白、身材干瘦的老者试图越过警戒线,被工作人员拦住。
“让他过来。”苏晨开口道。
老者走过来,情绪激动,指着那黑洞:“领导!我是原来区环保局的老技术员,我姓孙,退休好几年了!我早就说过这一片底下不行!九十年代末,这地方有好几个小化工厂、电镀厂,废水乱排,废渣乱埋!后来厂子关了,地皮卖了盖了房子,谁还管底下埋了什么雷?!查图纸?哪还有真图纸!早就烂没了或者改没了!”
孙老的话像一把锤子,敲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。刘伟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:“孙工,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…”
“我怎么乱说了?!”孙老更加激动,“当年检测的数据我还有抄本!超标几百倍!打报告要求彻底清查治理,谁理我了?不是压下来就是让我别多事!现在出事了,藏不住了吧!”
苏晨深吸一口气,压下翻涌的情绪。他看向刘伟和住建局的负责人:“立即做三件事:第一,扩大警戒范围,紧急疏散周边受影响单元的居民,做好安置;第二,调集所有能找到的历史规划图、地下管线图,不管哪个年代的;第三,组织专家和工程队伍,准备进行安全勘探,评估塌陷原因和污染范围。我要最快速度看到方案!”
他的指令清晰果断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。各部门负责人连忙应声去办。
苏晨又转向那位孙老技术员,语气缓和下来:“孙工,感谢您站出来。您反映的情况非常重要。您提到的那些历史数据和情况,能不能详细跟我们说说?您保留的抄本,能否提供给调查组参考?”
孙老看着苏晨诚恳而坚定的眼神,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,用力点了点头:“好!我留着那些东西,就是等着有一天能派上用场!我家里还有以前的一些工作笔记,我都给你们!”
地面塌陷事件,像一根导火索,瞬间引燃了积压多年的民怨和历史疑虑。越来越多的老居民、老工人开始站出来,讲述他们记忆中的“旧账”:哪里曾经是排污渠,哪里掩埋过废料,哪家厂子常在半夜偷排……
苏晨趁势要求成立由区纪委、环保、住建、审计等多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,彻查塌陷原因及相关历史遗留环境问题。这一次,他理由充分,证据指向明确,无人再能明面反对。
调查组的进展依然阻力重重。历史档案缺失严重,相关企业的责任认定因年代久远、产权变更而变得模糊,甚至出现了互相推诿、“死无对证”的情况。但孙老技术员提供的泛黄的笔记和抄本,成为了关键突破口。上面清晰记录着一些点位的历史监测数据,与现状进行对比,污染迁移的路径和严重性一目了然。
更重要的是,顺着这些线索深挖,调查组发现,在近十年的城市开发和土地出让过程中,曾有相关环节的工作人员对某些地块的“历史情况”提出过疑虑,但这些提示最终都在后续的流程中被有意无意地忽略或淡化了。一份份评估报告变得“合规”,一块块“问题土地”被顺利出让开发。
旧账之下,掩盖的是可能存在的失职渎职,甚至更严重的利益勾连。每一笔旧账的背后,都连着新痕。
苏晨坐在办公室里,翻阅着调查组报送的初步报告,心情沉重。报告内容依然谨慎,措辞留有余地,但指向已经非常明确:龙泉区的环境问题,绝非“丰盛材料”一家之过,而是系统性、历史性的欠账,并且与过去多年的发展模式、监管缺失、甚至可能存在的权力寻租密切相关。
他知道,这份报告一旦正式提交,将在龙泉区乃至青州市引发一场不亚于临江的地震。牵扯到的,可能不仅仅是几个已经退休或调离的干部。
他拿起笔,在报告上签下“同意报送区委、区政府主要领导阅示”,并加了一句:“建议同时抄报市相关主管部门。”
这一次,他没有选择绕过。他要看看,在这片“沉疴之地”上,到底还藏着多少脓疮,又有多少人,会跳出来阻止脓疮被揭开。
窗外,秋风萧瑟,卷起地上的落叶。那处塌陷的大坑已经被围挡起来,正在进行地质勘探和污染评估,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,裸露在龙泉区的肌体上。
旧账新痕,交织出一张巨大的网。苏晨感到自己正更深地陷入网中,但他别无选择,只能继续向前挖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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