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晨要求调阅全区环保信访台账的消息，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，迅速在龙泉区不大的权力圈层里激起了细微却清晰的涟漪。
第二天一早，那份厚厚的台账果然准时摆在了他的办公桌上。但翻开之后，苏晨的眉头越皱越紧。台账整理得不可谓不“规范”，时间、事由、投诉人（部分匿名）、受理部门、处理结果（大多是“已告知相关职能部门”、“已督促整改”、“已办结”）一应俱全，条理清晰，字迹工整。
然而，问题就在于太过“规范”和“干净”了。
几乎所有涉及具体企业，尤其是规模以上企业的投诉，最终处理结果都指向了“经查未发现异常”、“监测达标”或“已要求企业加强管理”。过程描述高度雷同，缺乏细节，看不到现场检查的原始记录、监测报告的具体数据、与企业交锋的关键节点。像“丰盛材料”这类已被关停的企业，其历史上的投诉记录更是被归拢得干干净净，结论统一为“企业已关停，问题已解决”。
这根本不是原始记录，而是一份经过精心筛选、打磨、甚至可能重构的“汇总摘要”。真正的线索和矛盾，早已被这层官僚主义的油灰彻底覆盖、抹平。
苏晨合上台账，靠在椅背上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。他预料到会有阻力，但没料到对方的“工作”做得如此细致彻底，几乎不留破绽。这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示威：看，你要的东西给你了，一切都符合程序，你还能怎样？
他按下内部电话，让办公室主任通知环保分局局长，下午过来汇报近期重点信访件处理情况。
下午，环保分局局长刘伟准时到来。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穿着标准的制服，表情恭敬中带着谨慎。
苏晨没有绕圈子，直接点出台账里的几个问题：为什么多次被重复投诉的企业，每次检查结果都是达标？处理过程为何没有更详细的支撑材料？“已办结”的标准是什么？群众满意度是否有跟踪？
刘伟显然早有准备，回答得滴水不漏：“苏区长，我们环保执法一直坚持依法依规，严格按程序办事。您提到的这些企业，我们每次接到投诉都及时进行了现场检查，监测数据都留有档案，确实未发现违法行为。有些投诉可能是群众不了解情况或者存在误解…‘办结’是以问题得到有效处理为准，我们都有回访记录…”
他侃侃而谈，套话连篇，态度无可指摘，却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实质性质疑，将一切都归结于“程序合规”和“群众误解”。
苏晨没有打断他，只是静静地听着，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，让刘伟的语速渐渐不那么流畅，额角也微微见汗。
“刘局长，”苏晨等他告一段落，才缓缓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带着压力，“依法行政，不仅仅在于程序合规，更在于实质性地解决问题，回应群众关切。反复投诉，本身就说明问题可能没有真正解决。我需要看到每一次投诉对应的原始检查记录、监测报告、执法文书，而不是一份总结性的台账。请你回去后，把最近三年…不，五年，所有涉及规模以上企业的环保投诉原始案卷，全部整理好，我随时可能调阅。”
刘伟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，随即立刻恢复恭敬：“好的，苏区长，我回去马上安排。不过…年代久远的案卷，整理起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，有些可能归档了…”
“没关系，我可以等。”苏晨淡淡一笑，“重要的是完整、真实。”
送走脚步略显沉重的刘伟，苏晨知道，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。对方不会轻易交出原始案卷，即便交出来，恐怕也早已是“处理”过的版本。他必须找到其他突破口。
他开始更频繁地“下沉”。不再满足于安排好的调研点，而是经常只带一个秘书，随机选择企业、社区、甚至村庄进行走访。他避开主干道，专钻背街小巷和老旧工业区，与门卫、小店老板、下班的工人、街头的村民闲聊。
这种方式效率不高，甚至有些笨拙，却让他捕捉到了一些官方渠道无法获得的真实信息碎片。
一家小吃店老板抱怨旁边的小作坊晚上偷排废气，“味儿得没法开窗”；一个老工人嘟囔着以前厂里“废水都直接排地下，现在查得严了，不知道咋弄了”；一个村民提到河边一片地的庄稼老是长不好，“听说地下以前埋过东西”……
这些碎片化的信息，无法作为证据，却像一块块拼图，逐渐在他脑海中勾勒出龙泉区另一幅真实而粗糙的图景：污染并未远去，只是以更隐蔽的方式存在着；历史的旧账并未理清，只是被黄土草草掩盖；强大的惯性依然主导着这里的经济运行模式，环保在许多时候仍需为“发展”和“稳定”让路。
他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墙。几次他想约谈一些了解情况的老环保、老信访干部，对方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。他想调阅工业园区早期的一些土地出让和规划档案，档案室总是“正在整理”或“负责人外出”。他甚至发现，自己那辆公务车的油耗高得离谱，司机解释是“车老了”，但苏晨怀疑是否有人故意在行程上做文章，模糊他的行动轨迹。
潜流汹涌，暗礁密布。他的一举一动，似乎都在某种注视之下。每当他试图向某个方向深入，总会遇到各种柔性的阻碍和误导。
但他没有急躁。他深知，对付这种盘根错节的沉疴，猛药强攻只会适得其反，需要的是耐心、策略和时机。
他不再急于求成，而是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分管的其他工作中：梳理财政家底，优化审批流程，走访有潜力的新兴企业。他表现得像一个真正来抓经济、促发展的常务副区长，只是在环保问题上格外“较真”和“程序化”。
同时，他通过最可靠的渠道，向李长河副书记简要汇报了初步感受：“龙泉情况复杂，历史遗留问题多，环保欠账严重，利益格局固化，调查需耐心和策略。目前正在熟悉情况，融入当地，暂无明确进展。”
他在等待，等待一个契机，或者，等待对方先露出破绽。
这片被工业文明深深烙印的土地，沉默地包裹着太多的秘密。苏晨像是一个耐心的掘金者，在厚厚的矿渣中，仔细搜寻着那可能存在的、通往真相的微小矿脉。他知道，真正的战斗，往往发生在无声之处。
喜欢权力巅峰之青云志请大家收藏：(m.qbxsw.com)权力巅峰之青云志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