都察院的公廨内,总带着一股陈年墨卷与清冷砖石混合的气息。御史赵岩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摊开的却不是今日要誊录的公文,而是一叠密密麻麻写满小字的纸条和几张看似零散的账目抄件。他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,手边那盏早已凉透的粗茶,一口未动。
他是李嗣京的同年,亦是那个以籍籍无名、却志在澄清吏治的小圈子中的一员。数月前,李嗣京在户部核验旧档时,偶然发现了一笔数目不大、但去向蹊跷的“杂项开支”,循着那点蛛丝马迹私下查探,竟隐隐牵出了户部河南清吏司主事周永康贪墨河工银两的线索。此事关系重大,且周永康在部中经营多年,上下关系盘根错节,李嗣京自身位卑言轻,不敢轻动,便将那些不便由他出面查证的线索,交给了身为言官、有风闻奏事之权的赵岩。
赵岩接过这烫手的山芋,心中亦是凛然。他深知,弹劾一个实权在握的六部主事,绝非易事。成功则罢,若是一击不中,打草惊蛇,非但自身难保,更会连累李嗣京乃至其背后若隐若现的东宫。那些时日,他告了病假,实则闭门不出,将李嗣京提供的线索与自己暗中查访所得,一一核对、串联。
他找到了那个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周永康寻衅赶出户部的老书吏,在对方惊疑不定的目光中,费尽唇舌,终获关键证词;他设法拿到了周永康妻弟在开封新置宅邸的地契抄件,与其俸禄全然不符;他甚至通过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,弄到了周家与某河工物料商号之间几笔隐秘的银钱往来记录。证据一点一点地汇集,拼凑出一幅虽不完整、却足以致命的贪腐图景。
然而,仅有证据还不够。都察院内,派系林立,多少人盯着他这个无根无基的新进御史?他必须选择最佳的时机,用最稳妥的方式,将这道奏疏递上去。他与李嗣京几番密商,最终决定,避开那些可能与周永康有旧的堂上官,直接将弹章呈递通政司,直达天听。此举风险极大,等于绕开了都察院的内部流程,但也能最大程度地减少中间环节可能出现的阻挠与泄露。
弹劾周永康“贪墨河银、蠹国害民”的奏疏,在一个看似平静的清晨,由赵岩亲自送至通政司。他面无表情,心中却如擂战鼓。接下来,便是煎熬的等待。他照常去都察院点卯,处理些无关紧要的文书,能感受到周围同僚投来的、夹杂着探究与疏离的目光。有人私下议论他“不自量力”、“想出名想疯了”,他也只当充耳不闻。
风暴在三日后的常朝上骤然降临。
当掌科道事的都御史将那份弹章主要内容当廷禀奏时,原本有些沉闷的朝堂顿时泛起一阵压抑的骚动。户部尚书脸色铁青,几位与周永康过从甚密的官员眼神交换,惊疑不定。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崇祯皇帝,脸色本就阴沉,闻奏后更是面覆寒霜。河工银两关系漕运与民生,是他极为关注之事,竟有人敢在此上下其手!
“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勘问!”皇帝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冰冷的杀意,在金殿之上回荡。
没有激烈的辩论,没有冗长的核查(至少在明面上),雷霆之威顷刻降下。周永康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太多反应,便在户部值房内被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带走。速度之快,让那些潜在的回护者都措手不及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各部院衙门。
“听说了吗?户部的周主事,被赵御史参倒了!”
“哪个赵御史?”
“就是那个平素不声不响的赵岩!”
“是他?竟有如此胆魄和手段?”
“据说是证据确凿,皇上震怒,直接下了诏狱!”
“真是……人不可貌相啊……”
议论声中,充满了惊讶、审视,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。赵岩这个名字,一夜之间,在京城的中下层官员圈子里变得响亮起来。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御史,而成了一个敢于扳倒实权主事的“风骨之臣”。
李嗣京在户部听到消息时,正在核对一批漕粮数字。他执笔的手稳稳当当,没有任何异常,只有最熟悉他的人,或许才能从他骤然明亮的眼神和微微松弛的肩线中,看出他内心的激荡。成功了!这第一步,虽然只扳倒了一个周永康,但其意义远超于此。它像一枚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证明了这个看似松散的小圈子,拥有搜集证据、选择时机、并最终一击制胜的能力。它更向外界传递出一个模糊却不容忽视的信号——某些沉寂的力量,正在悄然行动。
赵岩的寓所,当晚便迎来了几位平日并无深交、此刻却主动前来“道贺”的御史同仁。话语间,多是钦佩其风骨,赞叹其胆识,但赵岩心中清楚,这其中有多少是真心,有多少是试探,又有多少是潜在的、希望借此寻求合作或依附的意图。他谨慎地应对着,既不显得得意忘形,也不过于拒人千里,只是将功劳归于“分内之事,侥幸得成”。
而在东宫,主角听完刘凤祥低声禀报的朝堂消息后,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,继续翻阅手中那本关于漕运利弊的策论。他脸上无喜无怒,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但刘凤祥退下后,他放下书卷,走到窗边,负手而立。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。赵岩的成功,李嗣京圈子的初次发力,都在他的预料之中,亦是计划的一部分。这“风宪初鸣”,鸣响的不仅仅是一次弹劾的胜利,更是他手中这股潜藏力量开始试刃的号角。它会让一些人警惕,也会让另一些人看到希望。
他知道,周永康不过是一块试刀石,真正的硬仗,还在后面。但这第一步,总算是稳稳地迈出去了。这无声处响起的惊雷,虽不宏大,却足以让某些人,从沉睡中惊醒,或是在黑暗中,看到一丝微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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